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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阳春三月初闻河上杜鹃啼 ...

  •   27阳春三月初闻河上杜鹃啼
      皇帝驾崩,皇帝万岁。
      ————————俗话就是这么说
      接下来的一年是维提克加冕二十周年纪念,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必然对那时刻充满回忆,不论怎样都该大大庆祝一番,然而皇帝自己却有些意兴阑珊,私下解释说十六岁得到皇位,却要等到二十一岁才能正式加冕,这种会被子孙后代笑话的事情真是没什么好骄傲的。尤安宁可用柔顺体贴的心想象,他是因为怀念死去的父亲和叔叔们,才不愿意接受国人的祝贺,不过这种想法若是说出来,才真是会被笑话。
      尽管维提克不热衷于庆祝活动,但也没有拒绝众人的好意,尤其在明华夫伯爵表示愿意承担所有费用之后,庆典活动一步步安排起来,九龙家以下各地领主的礼物陆续送达,尤安虽不参与安排行事,却有幸在第一时间察看各种礼物,若说之前她对皇家的权势与豪奢还体会得不够,那么如今可真是感觉深刻了,她很庆幸修格有艺术家的名声,巴特里雷家因此得以仅奉献一幅皇帝的肖像画即可。
      尤安没想过修格会不能承担为皇帝画像的工作,更没想到修格会因此呕心沥血,她看过挂在收藏室的历代君主的画像,觉得做到那程度对修格来说不是问题,然而修格却将之看成一种指示,当成是成就代表作的重要机会,他花了很多心力在这次创作上,甚至不允许尤安看未完成的作品。
      最终完成的作品有三幅,修格用狂热创作后的持续空虚与亢奋状态迎接尤安,他要她做第一个观赏者,当然另一层意思也说得通,尤安是最了解维提克皇帝的人。他有自信,并不指望从她那里得到意见,事实果然是如此。第一幅画是盛装的皇帝,和古代君王一样在阳光下炫耀满身贵金属和刀锋,尤安想象中修格应该做到的只是如此,她喜欢这幅画,它忠实反应了维提克的俊美,并放大了他工作中冷淡的一面。第二副的主题颇大胆,便服的皇帝手持同样闪亮的琴弦,宛如一匹狩猎的兽藏身夜色中,那画面上的男人既陌生又熟悉,尤安想到他们的初见,然而画中的人又比那时候更多一些黑暗的气质,即令如此,它仍令人折服,这是在尤安看来更真实的维提克。
      修格揭开第三幅画上的布,尤安只看了一眼,就惊讶得发不出声音,那是一幅绝不可能出现在宫廷中的图画,皇帝装束的维提克站在当初加冕的大厅中,身边的战士们全都穿戴着闪亮的铠甲,反射着他仪容的铠甲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燃烧着火与血的画面,在与之对面的正在俯首宣誓的战士的银盾牌上,清晰可见的是皇帝背后生翼,锐不可当厮杀在战场上。
      尤安感到震撼,猜不到维提克会怎么看这幅画,而她自己也不确定是否喜爱这种形象的维提克,虽然每一种形象都充满魅力,可是这种魅力是否合适皇帝呢,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修格说自己的看法,于是她喃喃地胡乱说了些什么,希望尽量自然的离开画室。似乎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修格在背后高声说也为尤安画了像,他保证这次不是虚幻的水泽间的女神,是足以代表他心灵深处真实形象的构图。他在炫耀作为艺术家的观察力,既是诱惑也是威吓,尤安不敢想象自己会化身为何种形象,或者说宁可被固定在燃烧的战火中,她难以面对自己过于真实的一面,厌恶这种被人全然看穿的感觉,更诚实些说的话则是从未被人如此冒犯,自她得到皇帝宠幸,再无人敢当面宣告她实则卑贱的身份。
      修格向皇帝呈上完成的画像,维提克并无尤安般的震动,他对艺术家的看法果然要踏实得多,按照世俗的标准,他选定第一副作公开展示,将第二副放在自己的私室,因为尤安不喜欢它,这幅“夜之帝王”最终被放在他的书房,至于第三幅画,维提克私下笑说太过美化他这个温驯的皇帝了,他确曾上过战场,但还不至于想当英雄至亲身杀敌,比起战斗至焚身浴血,他更适合传统的角色——在大本营中受到严密保护,除非国家将遭毁灭,否则在战场的象征意义永远大于实际存在价值。然而在尤安看来,那幅画的象征意义远不止维提克笑谈之间提及的这些,他永远都是征服者,有着不惜毁灭一切也要按照自我意志行事的原则,他绝谈不上温驯,与他为敌的时候,他是冷酷无情的。
      这一性格在处理庆典中将面临的一大问题时表现得尤其明显,二十年前和维提克一起接受加冕的裴莉丝皇妃,虽已幽居别宫,然而名义上仍是皇帝正室,究竟是否该作为昔日荣耀的见证者受到邀请,在宫廷中形成意见对立的两派。维提克首先以一贯冷淡圆滑的态度表示要看皇妃本人的意思,随后又补充若是需要荣耀的见证人,不妨算上当年在加冕式上受封为皇太子的裴泽丹,想也知道裴泽丹不可能出席典礼,等于是一并拒绝皇妃的参与。然而裴莉丝皇妃坚持出席,对自己应有的权力死不放手,她竟然和皇帝谈条件,要再拥有与其身份相当的排场,维提克回答说要他再牵她的手,上面还要佩戴他祖传的首饰,这种可笑的事只有疯子才敢开口,皇妃毫不退让,充满讽刺地回答即使皇帝也不能改变历史,于是维提克说自己的确不能改变历史,但却有能力随时让什么人成为历史。他们对立而坚决不妥协的立场弄得作为使者的首相侯爵颇为尴尬。
      解决问题的关键似乎在裴泽丹身上,他是皇妃最有力的武器,同时也是软肋。尤安曾同情他的遭遇,但从维提克口中得知他并非皇帝之子后,又觉得他能发疯也是一件幸事,在这问题的处理上,尤安感到维提克十分仁慈,不过现在看来也只是权宜之计,正如维提克一步步将皇妃逼到绝境,却又因为某个不确的原因不将之抹杀。
      尤安没有继续关心皇妃和维提克之间的对立,宛如经历某种神秘的仪式,一对关系险恶的夫妻代替另一对关系冷淡的夫妻,她有点担心修格,自从为皇帝作画之后,修格一直不能从艺术创作的亢奋激情中解脱,他避开人群,长时间关在工作室中,用一种燃烧似的狂热进行创作,并且不给任何人看他心血的作品。幸而他还愿意见尤安,两人的相处始终有礼,此刻亦不改变,他甚至在急切回到工作中时仍能很好克制情绪,于是尤安想那股狂热终究会过去,她并没有错,不过那时候修格已经耗尽心力,一病不起了。
      修格人生最后的荣耀是在皇帝加冕二十周年的庆典上,他和九龙家的头目们一起盛装位列众人之前,挥舞祖传之剑对皇帝致敬的时候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泪,尤其是经历过二十多年来风雨的诸位,甚至最终不被允许和皇帝一起接受众人朝贺的皇妃也哭泣得不能自已,只有在她身边的裴泽丹,对众人的眼泪露出既像是同情又像是蔑视的微笑。尤安在很远处看那一幕,因而觉得修格剑上的宝石分外明亮。在仪式的最后修格再也无法支撑那柄代表家族百年历史的剑,他摇晃着,来不及倒下就被机警的侍从带离,尤安立刻去他身边,他对她虚弱的微笑着,充满遗憾而又从未如此轻松地说是时候了,他已完成任务。
      “如今你所欠缺的只有痛苦,然而……乃是我无能为力的,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存在已是多余,但是会有人代替我,继续在这里尽力帮助你,亲爱的,要微笑,我坟墓上的花不要你用眼泪灌溉。”修格到死都微笑着,对尤安反复说着令人落泪的交代,每个医生都说他是因心力耗尽而死,但尤安想到两人之前的冷淡关系,不由得会有深深的愧疚,她的刻意疏远伤害了修格,让他以为自己不再被需要,为了避免陷入更冷清的老年,他才不肯继续活下去。
      在最后的日子里,尤安与修格几乎寸步不离,旧日时光重回,他们仿佛可以永远活在最初的美好记忆里,任何一位拜访者都像是破坏者,面对这对完全不相配夫妇最后的奇妙的融洽,很快便会融化在那种难以解释的温和气氛中,少数不被影响的人中包括维提克,但他也不能命令尤安回去陪伴他,只能如往常般命令叶尔金在一边守护尤安,唯有病中的贵兰,似乎不明白死亡已经逼近,时常气恼病床上的修格抢夺了她和表姐在一起的时间。每当这个时候,修格都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不肯长大的少女,仿佛那是另一个令他放心不下的女儿,尤安能够忍受此情此景带来的嫉妒,却在听他对贵兰吩咐要永远那么爱她的时候哭得一塌糊涂。
      尤安不得不提笔写信给赞特,请他快些过来,对于赞特将做出怎样的选择,她一点把握也没有,然而她再确定不过,为了修格她愿意对赞特下跪,她哭着写信,泪水几次打湿信纸,但愿这种心情能传达给赞特,第一封信送出两天后,她又写了另一封语气更为诚恳的,这次她非常谦卑,明白地说只求能满足修格,赞特是否要继承家业,她保证不勉强他。然而她也清楚,若是修格临终前要她留下赞特继承家业,她一定会违背诺言,决不欺骗修格。两封信都没有得到回音,于是她写了第三封,接着是第四封……信使的回答千篇一律——无法亲自交给林赞特阁下,共和国那边没有任何消息。尤安几乎想去求维提克,让他以皇帝的身份下令带林赞特来,她没别的办法了,纵使知道这是最坏的做法,也只能如此,她愿为修格承担恶名,但维提克恐怕不愿招惹上国际问题,这次是叶尔金救了她,他说愿为她走一趟,若她坚持,他会不惜打昏林赞特,将人带来她面前。
      “我宁可赞特是自愿来,但若不是,唯有这次,请一定带他来,修格需要他。”尤安以巴特里雷家大领主夫人的名义写了一封信,她承认修格快死了,谁也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支撑他意志的只是一份责任,这封信不是给赞特,而是给他的父亲,尤安希望男人的友谊比想象中更高尚,事实证明她做对了,漫长得难以想象的五天后,叶尔金顺利归来。
      赞特似乎没有任何改变,独身来到异国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帝都的繁华以及宫廷的华丽都不能给他震撼,他仿佛生来就是要继承巴特里雷家似的,以一种令人钦佩的沉着平静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他带着简单的行李随着叶尔金走进房间的时候,尤安差点昏厥,修格有很短暂的时间没法说话,是赞特打破僵局,他握起修格的手,用一种令人意外而又感动的态度说,“我来迟了。”
      “孩子,我给你祝福,代替你那个无法尽责的父亲。”修格说出了一直放在心里的话,他吻赞特的手,“现在你是巴特里雷家的家长了。”他憔悴的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原谅我这个老人,只能如此留下你,巴特里雷家需要你,我的尤安也需要你。”
      这是自结婚后修格少数几次说尤安的名字,尤安一时心神荡漾,忍不住又哭了,赞特回头看她,明亮的眼神仿佛在询问她是否真需要自己。
      修格不理会他最担忧而如今已经无法掌控的恋情,只是接着说,“现在我可以安心去死了。”他对尤安微笑,恢复一贯轻快的神气,“亲爱的,我不能对你撒谎,人的意志固然伟大,但妄图以之对抗死亡,真是太痛苦了。”
      听到这句话的赞特终于也哭了,但他并没有因心情激动说出一堆废话,他久久地握着叔叔修格的手,希望以此给予老人更多力量对抗死神,但是修格说到做到,这天夜里他在睡梦中突然醒来,最后看一次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家人。
      “最亲爱的妻子……”修格握住尤安的手,就像他们婚礼时一样,那闪亮的眼神却像是第一次的见面,“我有礼物留给你,尤安,在我的画室,相信我,你是最完美的……”
      尤安已经心痛得流不出眼泪,恐惧得发不出声音,她看着在对面的赞特,忍不住怨恨他在此刻也是很淡漠的样子,然而那怨恨很快就消失,修格只看了赞特一眼,飞快地说了句,“一切都交给你。”这是尤安第一次感到自己战胜了修格的家族,她是被爱的,她才是他到死都牵挂的人。
      “请在所有人忘记我之后,继续记得我。”修格不再看赞特,不再看那个代表着巴特里雷家历史和深厚血缘的男子,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只看着被自己奉献给皇帝的年轻妻子,深深叹息着命运的无情,“谢谢你选择了我……对不起,不能给你幸福,真的对不起……”
      重复道歉的话,不知过了多久,修格安详地沉入了比睡眠更深更永恒的死亡之中,就这样永远离开了。
      有人来分开尤安和修格交握的手,有人对她说不要太过悲哀,有人想将她带离修格身边,还有人在遥远处叫着快些将修格的死讯通知报社,然后太阳升起来,宣告新的一天到来,尤安在心中反复想着,她努力召唤带来死亡的赞特究竟是对还是错,那是她关于修格死亡当天最后的记忆。当赞特来握住她曾被修格紧握住的手,请她把悲伤哭出来,她慢慢看着赞特的脸,从中找不到一点和修格相似的遗传,一个冒失的仆人突然过来叫赞特爵爷,于是她终于晓得自己失去修格了,她无法责怪任何人,正因为如此,她只能对眼前取代了修格的男人尖叫,随后壮烈地完成了许久以来不曾完成的一件事————她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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