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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汝为何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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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阳与姜沁芳坐在画舫上,早就注意到河岸边相依而坐的两人。昏黄温暖的烛火荧光下,那两张年轻的脸神采奕奕,年少动人。
补天岭的大司命,轻叹一声。
遥想往昔,廿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那时候同甘共苦,出生入死的同伴,或是隐入红尘,或是逍遥世外。更有人已是英年早逝,生死两隔。他原本以为他们那一代的苦痛至少可换得百年岁月清平安乐,谁知不过短短二十年,风云又起,优胜当年。
焚寂剑断,灵谷屠村,巫咸失踪,瘴气弥漫。
其中隐含的混沌与不祥,他不敢多想也不敢细想。
最终只换得一声喟然长叹。
姜沁芳一脸沉郁地望着那两人,突然说道:“你看那欧阳少恭如何?”
“你怀疑欧阳少恭,我倒对尹千觞心存疑虑。”巫阳悠悠说道,“你倒是大胆,竟将这不知深浅的两人带在身边。听你方才所言,那尹千觞的修为只怕不低于我,甚至更高一筹。以他的年纪来说,不觉得蹊跷么。”
姜沁芳默然,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欲言又止。
“我知道……只是有时候觉得,他真像。”她黯然说道,“妹妹的孩子应该也与他年龄相仿。眉眼、神态,说话的语气,虽然明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觉得很像。”
她眼中已有泪光闪烁,火光下亮晶晶的,硬是没掉下来。
“他很可疑,但是偏生硬不下心来怀疑他。”
平日泼辣爽快的人,此时竟有些哽咽了。
巫阳心知她那远嫁异乡的胞妹素来是她心中说不得碰不得的伤疤,昔日东方无意中着人毁了她胞妹故居,姜沁芳竟怒得发狂,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挫骨扬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他伸手捏了捏那瘦得仅剩一把骨头的肩膀,轻轻摇晃,权作安慰。
过了半晌,姜沁芳终平复下激动,沉声问道:“先不说这些,你那人找得怎么样了?”
巫阳苦笑一声,“苍茫人海中,寻一素未平生之人,何异于大海捞针?我总觉得巫咸大人若是安好,自会与补天岭联系。可是三年过去,却是半点消息都无,真是令人揪心。”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他或是凶多吉少,被人残害也说不定……”
“毕竟,他是这人间唯一知晓那几样东西下落的人……”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上古七凶剑,其力之凶悍,仅次于始祖剑。若能得到一把,便可劈天裂地,撼动四海。若是七剑同时现世,便是再来一次天穹倾倒之灾也不为过。
人间知晓此事的人不过四五,如今坐在这儿的已有两人,心头俱是承担着莫大压力。
巫阳叹道,“唉,且不说我,你一路追查乌蒙灵谷之事,可有进展?说不定你这案子结了,我也能找到巫咸大人。”
“我同楚大哥也是暗中查了许久,一筹莫展。最后倒是楚大哥想了个法子,说是去找引魂灯,看看当年惨死的人们是否还有人徘徊在人间。这不,便遇上了那两个。”
“这几年辛苦你了。我本也应该投身此事,但是补天岭严禁追查,我……”
巫阳轻叹一声。
姜沁芳连忙摇头,“我自然是知道你的,你虽然不说,心里却总是惦念着。唉,只是我家里那边最近也追得紧,听说这几个月还派人出来说要抓我回去,也不知道还能再查多久。”
“我不懂啊,我不懂。”巫阳失落地望着一河星光,“到底为何不能查,难道只因为焚寂并未遗失,便可以将血债忘怀?大神的心思……”
“你们那位大神的心思,我倒真是从来没搞懂过。这次不也是她的旨意?当年她好端端地带着自己的子民隐居地底……”姜沁芳一边喝茶一边随口说道。
巫阳神色一凛,冷声打断她的话,“你们那位神农大神却又好到哪儿去,终日不见影踪,烈山部的过去,你们莫不是都忘了?”
姜沁芳猛得起身,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巫阳也自不相让,指尖一缕凌厉蓝光晦明闪动。
两人对视片刻,又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这般信仰之争,自二十年前在他们这群人之间便时常上演,却是谁也没能说服得了谁。只是每每吵架之后,姜沁芳与巫阳都是王不见王,苦得楚随风阿煜在他二人之间周旋,好不容易劝妥了,一句话,便又能大打出手。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有趣,当年却是真恨。
“时候已经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最后巫阳柔声说道,“你还是莫要停留太久,尽早离开。乌蒙灵谷一事,仰仗你了。”
“嗯。”姜沁芳轻轻应了声,握住了巫阳伸出的手,“定然不负所托,为故友报仇雪恨。”
中元节时,城中并无宵禁一说,夜深时分,街上仍是人满为患。
欧阳少恭推说自己酒喝得多了些,离开尹千觞先行而去。天墉诸人与巫阳、姜沁芳都尚未归来。整个二层静悄悄的。
他推开自己与尹千觞的房门,看到那只来传信的小黄鸟乖巧站在窗边。鸟儿闻着主人的气息,扑棱着翅膀落到他手上,化为一纸信笺。
欧阳少恭并不着急看,先是布下结界,而后走到桌前坐下。
信中瑾娘只写了寥寥数笔,欧阳少恭唇边渐渐泛起一丝浅笑。
她信中所言与自己推断,所差无几。
竟想不到,自己运气如此之好,平白遇上了姜沁芳,遇上了巫阳。
接下来,只要顺藤摸瓜,焚寂下落只怕也不难探寻出来。
唇边的笑意越发浓重,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传来的战栗。
三年,他已等了三年。
虽说照比往昔那漫长苦闷的时光,连一分一毫都算不上,可是这具身体,已经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沉思半晌,取出纸笔,写下一封信。
小黄鸟复而站在桌上,豆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他。
“将这信送与雷严。”欧阳少恭轻声说道。
那化生之物像是听懂了似的,在屋中盘旋了几圈,从窗中飞了出去。
如是,剩下的疑惑就是——
——当年究竟是姜沁芳还是巫阳收留了韩云溪与焚寂。
——此事,又与神农遗民又何关系。
欧阳少恭凝视着烛火,将心中疑虑条条款款地理顺,最终轻叹一句:
“看来终归是要去一趟神农部族的。”
他撤了结界,走到窗边。
深夜时分,白日残余的暑气渐渐消散。满河的灯火也顺流而去,重归静默。他倚在窗边,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边泛起一丝温柔笑意。
与欧阳少恭分开之后,尹千觞拎着酒坛,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行人如潮,他身不由已地跟着人流向前四处看看卖胭脂水粉,零食玩具的摊贩,倒也十分有趣。
人间烟火,俗世繁华。
这些景致,如此陌生,像是从来都没见过。他又喝了口酒,一时竟有些晕眩。熙攘的人群中,人声鼎沸,无人不是与亲朋好友同行出游。唯有这身形高挑的俊秀青年,拎着酒坛,默立于街心,茫然游荡着,恍若徘徊于人间的孤魂野鬼,孑孑独立,形影相吊。
身侧往来之人中不乏结伴同行的少女,走过他身边时止不住地偷眼瞧他,又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
他只抱着酒坛发呆,直至被人撞着了肩膀,酒坛应声落地。
那人连连说着对不起,又被汹涌的人潮带向了远方。
尹千觞这时方才从茫然中清醒,有些不舍地看了眼摔碎的酒坛,叹了口气。
人群中忽而一阵喧哗,他听见头顶似有什么东西炸裂,身边的人都抬起头,不禁抬头望向天空。
仰头刹那,但见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火树银花凌空绽放,其光华璀璨照比月色惶不相让,千朵万朵竞相盛开,一时极盛,转瞬凋零。
那般美丽的景致,是燃烧生命得来的短暂的光彩。
尹千觞看得目不转睛,头也不回地说:“少恭你看……”
没人回答,他扭头去寻那人身影,身边空无一人。他以为是两人失散了,不禁焦急起来,仗着身高踮起脚尖,挤出人流,四处张望。待到他一个孤零零地站在街边,摆脱那阵晕乎乎的感觉,方才想起欧阳少恭已经先行回去。
他怔了半晌,不由心里暗笑自己这是怎么了,莫不真的是酒喝多了,脑袋发晕,竟连这事儿都忘了。
只是再也没了看烟火的兴致。
他揉了揉肩膀,伸了个懒腰,正欲离开时,沿街卖面具的小贩走到他身边,说:“这位小哥,不买个面具玩玩?”
“面具?不买,不买。”尹千觞对这类纹雕精致繁复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好感,一边挥手一边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一个小小少年扯着了衣襟。
“这位公子,买一个吧。”
那少年生得着实好看,唇红齿白,一双大眼水光潋滟,十分可怜的模样。
尹千觞向来心软,只得对着那一架子的面具发起呆来。
这人卖的面具与旁的十分不同,并非昆仑奴那般狰狞丑陋的骇人模样。或是绛红,或是石青,亦有金银制成的,俱是雕饰得十分精美,其纹理细节仔细看去,隐隐藏着些上古纹样。
尹千觞一阵心悸,额上的汗便出来了。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惶恐,只觉得头隐隐作痛。
“公子不如试试这个?”那小贩递上一镏金镶玉的面具,塞在他手上,笑眯眯地说,“与公子很是相衬。”
尹千觞看他一眼,只觉得这人笑得十分温和,丝毫没有旁的小贩那般谄媚。他身形挺得笔直,长发松松束在脑后,唇边啜着一丝浅笑,焰火映照下,光影明灭,衬得那双眼明亮炽热,像是一团火焰。尹千觞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心中已有几分提防之意。
他含笑戴上面具,将双眼隐于面具阴影之下,暗自打量这男人与那少年的站位,却是一前一后,呈夹击之势。隔着面具,他看到那男人面露迷惑惊疑神色,竟茫然向他伸出手,像是要按着他的肩膀。
尹千觞猛得回身一肘,欲将站在他身后猝不及防的少年撞开。少年毫无防备,却反应极快,伸手一挡,隔住他的袭击,反手去抓他肩膀。尹千觞侧身一闪,手上面具狠狠挥下。那面具棱角分明,十分锐利,一击下来这条胳膊就废了。少年无奈,只得收手,眼睁睁看着那人连连后退,拧眉看着他二人,然后将面具丢在地上,转身隐入人群之中。
看到他逃得比兔子还快,少年不禁顿足怒道:“这人怎么这么警醒!这么狠毒!”
他气得直跳脚,一抹面上的人皮面具,却是静辰。
“教主你看他如何?”静辰一边揉着腮帮子,一边问道。
莫夕逾方才像是怔住了,这时才反应过来,缓缓摇头,“他没上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们想要的那个人。”
静辰冷哼,“若是这混蛋落在我手上……”
莫夕逾突然说道:“噤声,低头。”
他话音未落,便见几个天墉弟子簇拥着陵谛自面前经过,谈笑风生。
陵谛突然停下,拧眉四下张望。
他方才觉出一股微弱魔气缭绕在附近,只是此时又散了。
却见脚下,散落一地的面具,在尚未停歇的烟火华彩映衬下,闪烁着神秘朦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