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1 恭觞问渡》萧茵

8、中元河灯

　　陵谛问：“试问尹公子觉得，这几十年做些什么才值得呢？”
　　尹千觞狡黠地说：“你觉得做什么值得，我又怎么知道呢？”
　　陵谛皱眉，“何意。”
　　尹千觞搬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了二郎腿，懒洋洋地说：“你心中已有答案，纵是是我说出百般好处，你也有理由辩驳。只是，子非鱼，岂知何为鱼之乐？这世间各人有个人的活法，谁也别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你说对么。”
　　他目光灼灼，其中光华神采摄人心魂。
　　巫阳但笑不语，再看向他时，眼中已经多了几分赞许神色。他对尹千觞行礼，轻说一句唐突了，重又坐下。欧阳少恭按住尹千觞肩膀，忍着笑意说：“千觞的头晕可是好了？”
　　尹千觞顿时一手扶额，哀叹道：“刚刚动得太猛，现在又晕了，再稍等片刻。”
　　陵谛本是恼火，正待发作，好在被巫阳、欧阳少恭打断，惊觉自己竟被这人三言两语挑起了气性，心中暗道不好。又转而换上了一副和善面孔，与姜沁芳闲话家常。

　　姜沁芳这三人虽说起得早，但是乘船之人本就多，盛夏时节渡江因着水位攀涨，浪潮汹涌，又是难上加难，又花了小半天的时候。本想说今日能赶往下一座城，谁知被尹千觞这样一耽搁，只能留宿江夏城内。
　　同理巫阳一行人，再赶路只怕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一同留下了。
　　此前本是很着急的人这会儿因着遇到了巫阳，却不再为难尹千觞要尽快赶路。姜沁芳进了客栈放下行李便拉着巫阳一直絮絮说着近年之事，再没工夫搭理那两个。
　　因着天色不早，客栈剩下的屋子不多，欧阳少恭与尹千觞只得同住一屋，还好屋子够大，倒也不妨碍。
　　欧阳少恭本身行李不多，尹千觞也只是随身带了几件衣裳，唯有那把重剑，明明极是不便，他却一直背着。将行囊放在柜中，欧阳少恭为自己倒了杯茶，静静喝着，冷眼旁观尹千觞将那把巨剑立在墙角，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这个人，着实令他惊奇。
　　坦言说来，他并不知尹千觞这三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只是大略知道他在哪儿。此前虽也相见把盏，也不过是浮光掠影，并无深入了解。这一路同行的半月，这人却令他有些惊喜。
　　那昔日冷清若冰砌雪铸毫无人气的巫咸，三年游历人间归来，神采飞扬，一双眼更若收进万千星辰光。若说三年前他不过是个俊秀的傀儡，三年后却因红尘晕染，披上了一身活色生香。
　　浸入凡尘，并没令他泯然于众人，想来巫咸到底还是有些与众不同。

　　只是，这与我的初衷似有些背离啊……
　　欧阳少恭暗中慨叹。
　　或是他的目光过于专注，尹千觞放下行礼径自走到他面前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少恭在想什么？”
　　欧阳少恭放下茶盏，“在想，千觞倒真是与旁人不同。现世之人多以修仙为荣，倒没人像千觞这样将修仙与凡人生涯相提并论。”
　　“本来就是。”尹千觞见他没事儿，便又起身舒展筋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欧阳少恭，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话说此前在安陆少恭不让我喝酒，现在总该可以了吧？”
　　欧阳少恭忍俊不禁，抚掌道：“是在下的错，走吧，今日我请千觞喝酒，便当做是迟到的接风洗尘。”
　　有人请喝酒，尹千觞向来从善如流。

　　临至傍晚，暑气未消。江夏城里却熙熙攘攘，比肩接踵。往日早该偃旗息鼓的商贩此时却卯足了劲地吆喝着，招揽客人过来看看这各式各样的花灯。尹千觞瞧着有趣，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欧阳少恭略一思忖，恍然道：“原是到了中元鬼节，我竟忘了。”
　　“中元鬼节？哦，我在书里看过，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尹千觞手上拿了一盏莲花灯把玩，随口说道。那卖灯的小贩笑道：“公子真会说笑，这等阴测测的时候，又怎么能说是好日子呢？谁都知道中元节百鬼夜行阴气最盛，放河灯是为了替鬼魂引路。”
　　尹千觞一怔，“我看你们都挺高兴啊。而且亲戚朋友都回来了，不也挺好。”
　　小贩对这长相俊秀，气质不凡的两人倒是很有耐心：“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家高高兴兴，是因为为了思念，可不是为了和鬼魂团聚。”
　　“那他们回来做什么？”
　　小贩一时间起了兴致，滔滔不觉地说道：“我娘亲说，死者回来乃是因为思念人间，但是阎罗大人管得狠，每年只有七月十五阴气最盛的时候才有机会离开地府，回到人间再看看。而人间的人呢，便用这河灯为亲人朋友引渡，告诉他们自己过得不错，不要担心，赶快轮回转世去吧。”
　　“倒是有趣……”尹千觞摩挲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那时候还以为，这时候大家应该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彼此分享一下各界趣闻……结果听这样子，你们倒是巴不得他们赶快走啊？”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把小贩吓得连连摆手，浑然被他这番鬼论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小爷哎，那可是鬼啊！”
　　“鬼又如何，成了鬼，便不再是亲人、朋友了？”欧阳少恭突然开口，他盯着那小贩，一字一句地问。
　　小贩嘟嘟囔囔地说：“已经死去的人，自然应是好好的去轮回转世。”
　　“若他对你们心怀眷恋之情，不愿离去呢。”
　　“哎哟，这可太吓人？”小贩觉得这人面色阴沉，一双漆黑的眸子被昏黄灯光衬着，浑然鬼气森森，不禁缩了缩脖子，求助般地看向尹千觞，却发现那位笑起来十分和善的人此时也陷入沉思，眉头紧锁。他硬着头皮答道：“我娘亲说，魂魄踯躅人间太久，便会化为怨灵，若是能得超度还好，若是得不到超度，便只有被打到魂飞魄散。这也太惨了，还是赶快去轮回转世得好。”
　　“因着思念而归来，看到你们不仅对他毫无挂念，反而心生畏惧、厌恶之情……”欧阳少恭冷笑说道，“倒真是无情无义。”
　　他这话说得毫无由来，小贩也是个有脾气的人，顿时拧眉怒道：“哎，两位，若是不买灯，可否让让，别妨碍我的生意。”
　　“买，买，都说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能不买。真是辛苦小哥了。”尹千觞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两盏河灯，两盏莲花灯，硬拉着欧阳少恭离开了那摊子。欧阳少恭这才醒悟自己失态，跟在尹千觞身后，沉默不语。

　　江夏城里的饭馆酒楼均是客满，两人商量着买了两坛酒，拎着四盏灯，到河边寻了一艘轻舟。起初尹千觞是死活不愿上船的，被欧阳少恭好顿安抚，直说这船并不开走，稳得很，不会晕船，这才委委屈屈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小船拴在岸边，随着江上吹来的徐徐清风，两盏莲花灯轻轻摇晃。着实惬意。
　　尹千觞坐在船尾靠岸一侧，正咬着笔杆想着要写些什么，突然笑了。
　　“少恭的失态可不多见，我今儿算是开眼了。”他对着欧阳少恭笑，“不知少恭想到了什么？”
　　欧阳少恭膝上放着尚未燃起的河灯，轻笑道：“只叹世人何等无情。至亲好友，昔日爱侣，便是如何倾心相交，缠绵悱恻，一旦生死别离，人鬼两隔，昔日情分便一举烟消云散。就算归来，也只徒留神伤。试问千觞，如果你一爱人……”
　　“哎，我没有爱人，可体会不到那种心情。”
　　欧阳少恭莞尔，“哦，那便换个例子。倘若有日我死了……”
　　尹千觞又要说话，被他以目光制止。
　　“……魂魄归来，或是换了一番形貌归来，千觞又当怎样呢？”
　　尹千觞歪头看他，眉头轻锁，似在思考他话中含义。
　　“那么，少恭希望我如何呢？”他缓缓开口问道，“少恭又是为何归来，是因为眷恋人间踯躅不去，还是因为有什么愿望没能实现？”
　　“……若是二者皆有呢。”
　　“那便顺从少恭心意。”尹千觞拎起酒坛，痛饮一口，连呼痛快，他抹了一把口边残留的酒水，笑道，“少恭想留在人间，那便留下；有未了的心愿，那便去完成。若是有人在此之前，要超度你，要将你魂魄打散，我就跟他们拼了。”他说得豪气，一时间手舞足蹈，引得轻舟直摇，骇得他连忙握住船舷，一张脸惨白惨白的。
　　欧阳少恭默然望着他，唇边渐渐扬起一丝温柔笑意。
　　那股发自内心的温柔，像是一把月光，悄无声息间氤氲开来。
　　他低头放下膝上的河灯，坐到尹千觞身边。尹千觞只当是他也想写愿望，便与他让了些地方，两个大男人并肩而坐，所幸都是身形瘦削，方才挤得下。
　　“千觞可想好了写什么？”欧阳少恭探头望去，但见纸张上墨迹未干，写着：
　　“出门一笑无拘束，云在西湖月在天。”
　　其笔迹颜筋柳骨，俊秀非常。
　　“少恭想写什么？”尹千觞将纸条拎起风干，又问。
　　欧阳少恭沉思半晌，笑道：“那便写，‘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吧。”
　　尹千觞似有些惊诧，但见那人笑得温柔安宁，一双凤眼雾蒙蒙的，像是想起什么往事，便也没再多问，只埋头写字。他两人离得极近，欧阳少恭只需侧侧头，便能望见他低垂着头，长发散落，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因为瘦，可清楚看到骨头的突起的模样。
　　不管是何人，这处都是极脆弱的。
　　眼前他这昔日的敌人，却毫无觉察地将弱点尽数暴露与他面前。
　　欧阳少恭轻叹一声，帮他撩起垂落在耳畔的头发，轻声说：“热么，要不要扎起来。”
　　尹千觞只专注于还要写些什么，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任凭欧阳少恭以指代梳，轻轻柔柔地将他的头发尽数拢起，又用多余的发带扎好。
　　最后他足写了七八张方才罢休，欧阳少恭看得无奈，说这么多愿望只怕实现不了，反被尹千觞嘲笑说少恭真信这些东西么，只是写出来让自己开心一下罢了。
　　只得任凭他胡闹。

　　两盏小小的河灯顺流而下，承载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与潮涌，与满河的灯火汇聚。
　　一盏灯便是一个人，此间恍若漫漫星河，脉脉流淌。

　　“出门一笑无拘束，云在西湖月在天。”这一句，感谢金庸大大。因为我想不出来好词儿，就随便百度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