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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承 ...


  •   “刚刚才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传奇人物,下一刻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任谁碰到这种状况,都会不由自主地呆掉吧?”卿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小心浇灌着院子里那株青翠欲滴的君子兰,语气里带上一丝连自己也没能察觉到的娇憨。

      “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蓝衣青年接过水瓢放在一边,又帮她将那盆兰花搬到院墙边的阴影里,细细拭去那叶片上的几点浮尘,嘴角却弯起个有些戏谑的弧度来。
      “只是你不仅呆住,还哭得那般凄惨,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我这个大男人在当街欺负弱小吧?这个罪名我实在承担不起……”

      卿云撇撇嘴,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却在那人亦含笑看向自己的时候飞快地转开了视线,“展大哥,你就别再拿我打趣了,自小就被爹娘念叨说脑笨手也笨,如今连你也笑话我……”
      话未说完,她似想起什么来,转身进了屋里,片刻之后又捧出一碗黑糊糊的药汁,笑眯眯地送到蓝衣青年面前,“快趁热喝掉!”

      这回轮到展昭皱眉了。他接过那碗看起来极苦涩的汤药,脸上的笑意立时变得有些勉强。
      “呃,一转眼都这个时候了……卿云你该去霓裳坊了吧?江老板该等急了……”
      “展大哥,展大侠……有没有人说过你转移话题的伎俩很拙劣啊?”卿云眯着眼睛瞧他,学他适才的样子微翘了嘴角,笑得颇有几分狡黠,“等看着你喝完这碗药我才出门!”

      展昭无奈,只得一仰脖将那药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碗的时候,他原本轩朗的眉宇间已快拧成一个打不开的结,“好苦!竟比公孙先生的药苦得多了……”

      听见他暗自嘟囔的这一句,卿云愣了一瞬,没来由地想起那天说书先生的话来,当下有些不太自然地胡乱应道,“下回我给展大哥带些果脯蜜饯,喝完药吃一片就不苦了。”
      她转过身笑盈盈地扳着指头数道,“我听东街孙婆婆说过,生津安神数乌梅,健胃补脾食红枣。赤豆红糖旺血气,核桃蜂蜜缓年老。头胎怀子多吃姜,酸儿辣女胃口好……”

      瞧见展昭忍俊不禁的样子,卿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不由闹了个大红脸,磕磕巴巴地留下句,“过几日我再来看望展大哥!”便慌慌张张地逃出门去了。

      直待拐过街角,再瞧不见那处白墙黑瓦的小小院落,卿云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有些哀怨地望了望天。脸还是烫得像能冒出热气来,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面颊,眼前却又浮现出初见时那人温言浅笑的样子。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那幅画面却因自己一遍又一遍反复的回想和揣念而变得浓墨重彩、愈发鲜明,如同被经年流淌的溪水侵蚀润渍的岩层一般,所有微小的细节都因为岁月的层叠而倍加绵密、厚重,然后深深契刻进心里。

      卿云晃了晃脑袋,有些迷惑地沿着高墙巷陌里的青石小路慢慢走着。似乎……似乎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与展昭熟识起来的了。也许是初见时的触动太强烈震撼,也许是那人身上的气质太温和可亲,那声“展大哥”竟然就如此自然而然地唤出了口,而一贯羞怯寡言、在人前拘谨笨拙的自己,却也能在他面前坦然笑闹,仿佛他们早已是相熟知心的朋友。

      这样的感觉新奇又怪异,满满的欢喜之中又夹杂着隐隐的不安,只让她思绪纷杂无心做事,时常想着想着就怔怔地发起呆来,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姐姐对她这样的状态倒没有多说,反而是熟识的绣坊老板和伙计们颇为关切地问了好几次,还要带她去芝草堂让齐大夫好好瞧瞧。

      其实哪里有什么病,顶多是相思病罢了。一想到这三个字,卿云觉得自己的脸又烧了起来。她跺了跺脚,决意暂时把那个平白扰乱自己宁静生活的身影抛到脑后,快点去江老板那儿取了绢帛和丝线回家。

      匆匆走过又一条曲折的小巷,卿云与一个头戴斗笠的灰衣路人擦肩而过,错身的瞬间她瞥见那人腰间别着的奇怪兵器,心跳蓦然间顿了一瞬。她猛地转过身,就见那人步伐极快地往自己来时的方向去了,转眼便消失在微黯的巷陌里。
      愣了半晌,卿云咬了咬嘴唇,一提裙摆,亦追了过去。

      只是才走到那处熟悉的院落门前,她又迟疑地停了脚步,不知该不该如此贸然地闯进去。
      卿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却不闻屋子里有任何声响,安宁得一如她怀着隐秘欢喜来到这里的每个往昔。

      还好,似乎不是来找他的。卿云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攥得紧紧的手心里已满是温热的汗渍。
      下一刻,一柄寒光四溢的宝剑带着森然的冷意指向了她。

      卿云不知所措地抬头,正对上那双显然有几分诧异的眸子。
      “卿云?你怎么回来了?”展昭还剑入鞘,原本凛然的气息不着痕迹地敛去,他有些歉然地对卿云一笑,“抱歉,我听见有人在门外徘徊很久,还以为是遇上小贼了。”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适才碰到的灰衣男子压低斗笠走了出来,似是完全没有看见他们一般径直往东边走去。经过展昭身边的时候,他顿了一顿,低声说了一句,“保重。”然后便再也没有回头。

      “那个人……”卿云愣愣地看着他走远,又转头看展昭。
      “一个故人。”展昭没有多说,微微咳嗽了两声,又转身笑着看向她,“倒是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今日不想去了。”卿云跟着展昭走到屋里,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展大哥,那个人……他是自京城来的对不对?”
      展昭拎过茶壶替她倒了一杯茶,闻言不禁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她,“不错……你如何知晓?”

      “他的靴子是北式的,皂皮厚底云头,而且绣着絇繶,正是时下汴京最流行的式样。”卿云垂了眼看那碎花勾边的青瓷茶盏里微微晃动的水纹,心里渐渐漫上些许莫名其妙的不安。

      展昭摇摇头,眼里带上一丝笑意,“是了,你原是个中高手,自然一看便知。”
      “我不是高手,我姐才是……”卿云闷闷地答了这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歪着头不出声地看展昭坐在桌前写写划划。

      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执笔的时候亦显出几分嶙峋的硬朗,与寻常书生相比,没有那种扭捏成性的呆腐之气,倒更多了份不拘一格的随性与收放自如的潇洒。墨香清雅,日光懒散,卿云的目光随着他手指的移动流连在端正俊逸的字里行间,一时竟瞧得入了迷。

      然而不论这幅画面有多自然多契合,卿云却从来不曾怀疑,那是一双握剑的手。
      正如方才他执剑立于自己面前的时候,那种浑然天成的骄傲与不容抵抗的气势蓦然间提醒了她——眼前温和可亲的青年,不仅是她的展大哥。
      他是南侠,展昭。

      一直藏在心里的疑惑再度不期然地浮了上来。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甘于将自己的锋芒与锐气尽数埋没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之中,任时光悠悠逝去,忘了冬夏。
      ——当真是被官场和朝堂的污浊冷酷所伤,才决心远离那些是非纷扰,做一个平凡却安乐的普通人么?

      “展大哥,你很想……他们?”
      卿云默默注视着展昭写完几页信笺,然后仔细折好放进一旁的信封里。
      没有提称没有落款也没有封箧……一封永远不会寄出的信。

      展昭微垂了眼,长长的睫羽在脸颊上投下一圈淡色的阴影,声音依然如以往一般沉静温存,“自然是想的。”
      卿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赌气似的捧着早已凉掉的茶杯用力灌水。
      这个傻瓜,他们那般待你,干嘛还要念着他们……

      展昭有些无奈地拿过茶壶替她添水,“喝多了冷茶会胃疼……”话说了一半,他微微皱起眉头,侧过身轻咳了几声,脸色却益发苍白起来。
      卿云瞧他不自觉地抬手按上胸口,不由紧张得拽着他的袖子连声问他哪里不舒服。

      展昭咳了一阵,又取出个小瓶服了几粒药丸,方才摆摆手勉强笑道,“不碍事,旧伤而已……”
      卿云拧着眉头抿着唇,抽出帕子替他擦拭额上细密的冷汗,只觉得心里又急又痛,一时竟有了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这一身伤,又是因谁而留下的?

      “你……不后悔么?”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卿云有些懊恼地抬手掩住嘴,一双眼却盯紧了展昭,眨也不眨,似是要直直望进他的心里。

      这个世上从来便是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容不下半点真心实意,所以冷漠也好狠绝也罢,通通都可以变作对抗伤痛与残酷的利器。可是为何偏偏有人这般倔强,一次次毫不犹豫地迎上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刀枪剑戟,任凭利刃刺穿胸膛血肉模糊,却仍义无反顾。
      我不懂。

      展昭微微睁大了眼看她,愣了片刻之后,才明白卿云话里的意思,不由轻弯了嘴角,眸中的笑意云淡风轻。
      “人生在世,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谁能不后悔呢?”他转过脸看向窗外那片秋色寂寂的庭院,视线没什么着落地投向远方。

      “但重要的是,你仍有值得相信、值得守护的东西,并且从不害怕去正视过往的错误与自己。”刻意放低的语调里透出一种格外沉静的温柔,带着让人安心的奇异力量一点点回荡在小小的房间之中,蓦然间便驱散了所有不明所以的无措和张皇。

      “比起后悔或者怨恨而言,这样也许能走得更远一点吧。”
      卿云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一时之间竟移不开眼去,只是贪心又眷恋地看着,像要将它们深深刻进心底。
      眼眶好像有一点湿热,心口也酸胀得厉害,这人怎么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对那些在她看来不啻于天崩地裂的磨难和苦痛呢?

      看出她眼里的疑惑和不解,展昭笑着摆摆手,“别想太多了,你还小,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琢磨……不用急。”
      他起身打开墙角衣柜里的一个小屉子,将刚刚写好的信放进去。屉子里已经整整齐齐地摞了几叠信,封皮却都同样是空白的。

      “我不小了,过完年就十八了……”卿云嘀咕了一句,跟着展昭走到院子里,看他拿了把小花铲蹲在墙角替兰花松土,动作倒是极熟练又细致的。
      “展大哥,这株兰花是哪里来的?品种很特别,好像很少见啊。”卿云好奇地拨了拨茎叶上唯一一朵紧紧闭合着的花苞,“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开花……”

      “公孙先生送的,说是托人从大理带回来的花种,好不容易才栽活了这一株。”展昭有些无奈,抿着嘴悠悠言道,“也不怕我笨手笨脚不懂照料,没的糟蹋了这娇贵的花。”
      卿云扑哧一声笑了,拍拍展昭的肩膀,很是豪气地说着,“有我在呢,展大侠放心,这花死不掉……”

      展昭略一挑眉,微仰了头看她,随即舒展了眉眼,迎着秋日的暖阳也笑得开怀,“好吧,那就承蒙卿云姑娘多多费心了。”
      他指了指院角那棵两人粗的银杏树,“等花开的那天,就拿埋在树下的荔枝露来谢你。那酒不烈,清清甜甜的味道倒是适合女娃喝。”

      秋风拂过,吹落一地树叶,层层叠叠地铺成一面金色的湖泊,在阳光下微微泛着暖色的涟漪。
      卿云俯身取下一片落在展昭发间的银杏叶,来不及犹豫来不及斟酌,藏在心里的话就这么说出了口。
      “呐,展大哥,我不仅会照顾花,还能照顾你啊。”

      展昭有些诧异地看着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却仍故作镇定看着自己的卿云,只是尚未开口,就听得她又急急言道,“我知道你不会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
      卿云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了下去,“但至少,住在这里的时候,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你是万人景仰的英雄,我却只是一个小小的绣娘。你仗剑江湖心怀天下,在我无法企及的地方光芒万丈,我也只能这般默默地看着。可是在你受伤了疲倦了,想休息想放下的时候,可不可以暂时忘掉所有的责任与纷扰,只做我独一无二的展大哥。
      ——让我陪着你,让我守护你。

      满地摇晃的树影与阳光里,卿云努力克制着身体不自觉的颤抖,眼里的水雾一点点弥漫开来,将眼前的整个世界逐渐晕染成模糊喑哑的苍白,直到那个蓝衣青年抬手轻轻拭去自己不断滚落的泪水,直到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感怀地叹息,然后用微带了些宠溺的语气认认真真地应道。

      “好。”
      天地间所有的色彩和生机都随着这个字的落下而一同重现,卿云慢慢抬起头,就看见展昭正安静地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容温和又专注,教人一见便暖到了心底。

      “打勾盖印,不许反悔……”
      她揉了揉依然酸涩的眼眶,终于破涕为笑,慢慢地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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