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尽》墨简书

2、二、起

　　“卿云呐，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瞧瞧这针脚功夫，简直是皇宫大内也少有的精品啊！”江老板啧啧称赞着，又小心翼翼地将手里那幅新绣成的千山暮雪图拿与身边的人看，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得意和惊叹。

　　“是我姐姐绣的，不是我……”卿云有些羞怯地垂了头，蚊蚋一般的声音转瞬就被掩没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赞美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大家仍旧众口一词地夸着她的巧思妙手、蕙质兰心，直到小姑娘终是涨红了脸，逃也似的奔出了霓裳坊的大门。

　　长出了一口气，卿云抱紧怀里的包裹，抬头看看天色已是不早，便加快了脚步向城外走去。只是刚转过东道楼，她就远远地瞧见一堆人挤在那间顶有名的清河茶馆门外，直将原本宽敞的道路占了大半去。走得近了，才隐约听见当中一个极尖细的声音，似是有人在讲史说浑话。

　　卿云也不在意，小心翼翼地从街边摆得严密的各式果子和小吃摊间穿行过去，只想着要快点赶回家里——没她前脚后脚地盯着，姐姐必是只顾忙刺绣忘了吃饭的。想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快快成长起来，帮姐姐分担一点生计的艰繁与琐碎？

　　“都道是平步青云一世荣华，可谁知官场险恶宦海汹涌，到最后，终成了朝堂之上勾心斗角、权谋诡计的牺牲品。细细想来，当年耀武楼前大展身手、御封护卫，何等威风何等荣耀；开封府里护卫青天、斩尽权奸，又是何等慷慨何等意气。可惜英雄如彼、豪侠如彼，却仍落得这般凄凉的境地，当真不能不教天下人寒心……”

　　人群里顿时漫过一阵唏嘘，不知是谁嚷了句什么，那人长叹一声，接着言道，“包青天虽有心庇护，终究只有一人之力，又如何敌得过金銮殿上群臣百官众口一词的谴责与非难？偏偏普天下也只有这位大老爷最重法纪朝纲——别的不提，就说当年青龙珠一案时，为着展护卫抗旨救人一事，竟也忍心将自己视若子侄的下属送上虎头铡，便知他其实绝不能因私废公、因情轻理，存私心于公堂，置律法于不顾！”

　　卿云听了这些没头没尾的谈论，心里似是有什么被拨动了一般，不由放缓了脚步，怔怔地站在巷口一棵老槐树前边，不出声地听了下去。

　　“不怕说句砍头的话，都言伴君如伴虎，这哪里是玩笑，实在是至真至理、刺进人心尖的血与泪。这么些年的出生入死、夙兴夜寐，临了只因输了一场比武，便惹恼了官家，觉得在辽国面前丢了咱大宋的颜面，所有的情分功劳一笔勾销，当真是好一番雷霆变幻！一夜之间，开封府再没了展护卫，倒多了个白护卫，锦毛鼠取代了御猫，五义替了南侠，这展昭二字，竟成了京城里谁也提不得的禁忌！”

　　卿云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嘴，往人群里又走了几步，踮着脚尖努力张望着，也不知是想看清说话之人的模样，还是听得更真切一点，连手里拎着的包裹无意间敞开了口也没有注意。

　　“那后来呢？展昭被逐出京城之后，又去了哪里？”几个性急的年青人听得兴起，忍不住开口催那人讲下去。一群七八岁的顽童爱瞧热闹，硬是从重重人群中间挤了进去，惹得几名闲汉骂骂咧咧地推搡了几下，卿云便从这偶然露出的缝隙中瞧见那个尖嘴细眼的说书人，他苍白得几乎病态的面容上蓦地挂上几丝冷笑，顿了片刻，才凉凉开口，森然说了下去。

　　“他能去哪里？他又当去哪里？本是闲云野鹤之身，偏要为这家国天下生生折了自己的羽翼，甘心自缚于庙堂之上，又如何能怨得旁人忘恩负义、落井下石。明明是一代南侠、纵横四海，如今却身心俱伤、穷途末路，既不容于朝廷，又见弃于江湖，我倒想替他说一句，不值，不值啊！”

　　卿云咬了咬下唇，蓦然觉得心跳顿了一瞬，紧接着泛起几丝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疼痛，细细密密地缠绕在胸腔之中，让人难受得无法顺畅呼吸。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喃喃自语着，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围观的人们仍在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有人叹息有人冷语，还有人不屑一顾地挖苦讽刺。那些嘈杂细碎的声音四面八方地朝她涌来，窒息一般的绝望瞬间吞没了她全部的感官。
　　卿云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转身跑开了。

　　只是才跑了两步，她便迎面撞上一个坚实的身体，卿云吓了一跳，身子微微一歪，正要摔倒在地，那人早已轻轻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没事吧？”清朗温和的声音响在耳边时，卿云才回过神来，立时为自己这般莽撞的举动羞红了脸，低着头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歉。

　　那人也不多言，只放开手让卿云站好，然后俯身去拾她不知何时散落一地的帕子和丝线。卿云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忙慌慌张张地同他一起收拾起来。那些丝线早已混成一团，还沾上不少灰尘和泥土，让卿云瞧着好不心疼。

　　将它们胡乱塞进包袱里，卿云这才抬头，轻声细语地向那个被自己撞到的人道谢。
　　“多谢公……”说了一半的话蓦然消失在喉咙里，卿云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面前的青年，一身靛蓝衣衫，手里握一柄乌沉沉的宝剑，星眸如水，不染纤尘，唯有眉宇间凝着的些许轻愁，泄露出几分有关尘世的沧桑。

　　只是为何会让人觉得如此熟悉呢？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是今生，还是前世？
　　卿云恍恍惚惚地想着，一时竟忘了周遭的一切，只顾着呆呆地盯着他看，眼里却禁不住地流下泪来。
　　“你……是谁？”她来不及思考自己的言行有多唐突多不妥，只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地轻轻问道，眸中的恳切和迷茫让人蓦地生出一种倍加疼惜的柔软与凄然。

　　“江湖庙堂，其实并无多大的区别，以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当真可以纵情恣意、远离烦扰的所在……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觅一处桃源，终老山林……”

　　旁人仍在七嘴八舌地评论着那个与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人，英雄也好豪杰也罢，终不过是市井说书人口中的一段传奇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很快，很快又会有新的英雄、新的故事，继续流传在那些刀光剑影的梦里，书写着一段又一段永不落幕的辉煌。

　　微暖色的黄昏里，清风拂过他的鬓角，映着从摇曳的枝叶间洒落下来的点点光影，细碎斑驳，却温暖出尘。
　　卿云就见面前的青年沉默了片刻，而后抬眼微微一笑。

　　“展昭。”她听见他温和沉静的声音淡淡说道，尾音同夕阳遗忘在城墙上的最后一抹余晖一起，轻轻缓缓地沉进她的心里。
　　“我叫展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