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尽》墨简书

1、一、引

　　卿云提着裙角踮着脚，一路小跑过那条有些泥泞的石子路时，江畔的夕霞正当热烈。那些明丽得几乎要燃尽苍穹的颜色一层一层晕染在水天相连的尽头，将整片天地笼罩在一份安静无言的壮阔之中。几只水鸟被这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得扑棱着翅膀匆匆飞去，几声清鸣过后，又盘旋着落入远方绵延起伏的芦苇荡里。

　　“姐姐！”她边嚷着边跑进一户孤零零伫立在江边的院舍，又迫不及待地推开当中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身后的霞光立刻随着她的脚步一同涌了进去，转瞬便吞没了屋内原本沉静得近乎冷清的阴影与微凉。

　　卿云吐了吐舌头，忙随手将门带上，这才喜滋滋地将怀里的包裹解开，捧到窗边正低着头专心刺绣的女子面前，“姐姐你看，这些线好看么？”

　　一身水青色衣裳的女子有着长长的乌发，却只是随意地挽在脑后，似是不愿费心去打理它们，一任丝丝缕缕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让人只勉强看得清她极白且细腻的肌肤和浅淡得近乎无色的双唇。

　　她停了手里的活计，一束束地检视着，修长白皙的手指缓慢地拂过那些一望便觉精致的各式彩丝。月白、秋香、鹅黄、樱草，青莲、黛紫、丁香、浅妃，缤纷繁乱的色彩如盛放在春日和风中的百花，却始终没有哪种博得了她的青睐，那双手停顿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卿云蹙着眉尖望向不言不语继续开始穿针引线的姐姐，然后极是丧气地坐了下来，“姐，你究竟要找什么样的线？每次进城总让我带各种彩线回来，偏又不肯告诉我到底想要哪种，真是急也急死人了！”

　　青衣女子并不辩解，更不与她答话，只专心致志地做着手里的绣工，清瘦的侧影在逐渐浓重的暮色里显出几分又安静又恒久的倔强。

　　似是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卿云支着下巴靠在桌边，自顾自地说着，“这回江老板可是专程去苏州进的货，连寻常绣坊里用不着的十几色绒丝都捎了回来，怎么还是找不着姐姐你想要的呢？”

　　她转头看了看始终不发一言的姐姐，眼里透出些微无奈，却没有再说下去，只将那一大包丝线仔细收好，又在房里点上几盏油灯，然后张罗着去灶屋做了些简单的饭菜，端来与姐姐一同吃了。

　　夜渐渐深了，这小小的屋里却依然明亮得如同白昼，姐妹俩一个坐在窗前刺绣，一个守在一旁拨灯，虽然没有寻常人家的欢声笑语，那安然静默之中倒也透着一份浓浓的温情。

　　夏末的夜晚已有了几分凉意，一阵江风挟着几点雨滴吹进屋里时，卿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忙起身走到窗前，要将那留了一半的窗扉合上。只是她刚伸出手去，便忽然呆住了。

　　“呯！”她猛地关上窗子，跌跌撞撞地退到姐姐身边，一张小脸惊得全无血色，“姐姐，有鬼……有鬼啊！”适才她无意中的一瞥，正瞧见江边芦苇丛中隐隐立着个瘦削修长的人影儿，一晃神的功夫便飘散不见了。

　　姐姐似是愣了一瞬，抬眼看向窗外愈发阴沉的夜色，乌云翻滚不息，江风兀自呼啸，显是又一场骤雨将至。她却并未瞧见任何异样的情状，不由微侧了头望向卿云，眼里透出几分询问来。

　　卿云按住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只觉得一颗心儿噗通噗通跳得极快，半晌，方才勉强镇定了下来，“不会错的……是他，又是他！”

　　“上月末的那天，我在霓裳坊耽误了些时辰，出城时已经过了日落。路过城东乱葬岗的时候，就似是瞧见有个飘忽模糊的影子跟在后边，吓得我一路疾奔回来，连新取的绣样也丢了。只是那时不想姐姐担心，所以没有对姐姐明说。可是如今，那鬼竟是找上门了……”

　　说了这几句，卿云的眼圈已是微微泛红，声音里微带了一丝哭腔，“姐，我是不是被鬼缠上了？我听人说，若是凶死的人化成了鬼，那怨气最是吓人，必要寻人抵命的。更何况，还是红衣的厉鬼！”

　　话未说完，卿云便见姐姐执针的手猛地一抖，竟深深扎进了指尖里，那伤口处立时涌出大颗大颗的血滴来。她惊呼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找帕子来止血，又将姐姐仍冒着血珠的手指含进嘴里，一时倒忘了适才所受的惊吓。

　　姐姐的手指冰冷得似是没了任何温度，她默默抽回手，又将心疼不已的卿云搂进怀里，安抚一般地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一下，两下……那抚摸带着令人安心的奇异力量，虽然没有任何言语，却轻而易举地拂去了所有不知所措的脆弱与惊惶。

　　姐姐怀里淡淡的茉莉香轻缓地缠绕在卿云的鼻端，那味道又遥远又清晰，仿佛儿时记忆里母亲身上的气息，让人心中格外安然。卿云像只心满意足的小猫一般蹭了蹭，早将那些无端的恐惧与忧虑丢到了脑后，只觉得睡意渐浓，眼皮儿止不住地往一起合去。

　　“若真是厉鬼来索命，我倒也不怕，大不了豁出去与他斗上一斗，好教他知道，这世上也有不畏他的女子。”卿云困得睁不开眼，嘴里犹在逞强一般地暗自嘀咕着，“只是不知为何……我瞧着他那身红衣，竟觉得哀凉极了，教人心里头说不出地难过……”

　　卿云终是抵挡不住浓重的睡意而沉沉睡去了，梦里却似有一滴清凉冰冷的水渍，不知从何处落来，极慢极慢地蜿蜒过她的面颊，又悄然坠落在尘埃里，碎成千瓣，惊不起半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