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欢颜》影辰

20、第 20 章

　　老李是个鳏夫，独居在华山脚下。
　　这人没什么本事，为人木讷不善言谈，好不容易取了个老婆还早早就死了，在村子里就是那备受挤兑的料儿。唯因养得一手好花，机缘巧合入了华山派掌门岳不群的眼，因而守着华山派分给他的半亩方田勤勤恳恳地种了半辈子草木，逢年过节送些鲜艳的花草送到山上,讨个喜庆，也换口饭吃。
　　老李种出的花格外漂亮，摆在院里门前，即使秋日里西风萧索，也能装点出一片明媚春色。
　　老李虽在后山住了半辈子，可与华山派人来往却很少，山路上平举着双臂拎着水桶上下打水兼练功的弟子们来来往往，却谁也不曾与这长相平庸，身材枯萎像个老树根的老头儿说过一句话。
　　偶尔也会有些欢脱过头儿的年轻人上来搭讪，而老李往往是头一低，就过去了。

　　华山山势险峻，老李脖子里搭着黑黄的汗巾，拉着板车上山总是分外艰难，他却从不肯求一求华山派弟子相助，每每总是低着头吭哧吭哧，走上百米便要歇那么一歇，不然就缓不过劲儿来。
　　令狐冲只要是遇见了，就要冲过去帮他一帮，那老李也不推拒，顺利上山之后深深看令狐冲一眼，连句感谢的话也不说低头便走，只是下次上山的时候，必然会带上几包梅干或是果脯，单独送给令狐冲。
　　这一来而去，两人便慢慢熟了起来，偶尔也会交谈两句。
　　老李舌头生来笨拙，人又偏偏冷冽，眼神里总像带了股杀气，让人难以接近。
　　可他却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老李这天清晨扛了锄头刚刚准备下地，却见山路上老远地就看到一股黄烟滚滚，有人急速地从华山山麓上朝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
　　老李眼睛闪了闪，顺手将锄头从肩上卸下，立在房门前安安静静地等着那人。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令狐冲额头上汗津津地负着一人，从老李茅屋前的林子里冲了出来。
　　令狐冲见到老李，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抬起来，笑出两颗小虎牙，亲热地招呼道：“早啊李叔！刚巧有事来找你帮忙，就看到你在门边站着了。”
　　老李点点头，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僵硬地一抽算是笑笑，也不说话，只是微微侧身，示意令狐冲进来。
　　令狐冲早已习惯了，毫不尴尬地一人自说自话着进了门儿，十分自来熟地将背上的东方轻轻放在房间里唯一一张小木床上，回过头来冲老李一笑，道：“我这位兄弟受了重伤，需要静养。华山上不留外人，师父师娘又不在，只好拜托李叔帮忙照看着些……李叔？”
　　老李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东方。之前令狐冲挡住了东方，待此时东方坐在床上时，老李才看到他的面容，不由得痴呆了似的盯着东方的脸，一时竟没听到令狐冲的话。
　　听到令狐冲的呼唤，老李身体陡然一震，终于回过神来似的、几乎是狼狈着将目光从东方身上转过来，看向令狐冲。
　　令狐冲疑惑地望望东方，又看看老李，挠挠头没多想，继续道：“我兄弟要运功疗伤，只要借个清净地儿，李叔你忙你的就好，也不用多费心。”
　　老李点点头，一言未发，转身从屋子里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扛起撂在地上的锄头，转了个弯朝花田里走去了。

　　一直闭着眼睛的东方张开双眸，和令狐冲一同朝老李渐渐消失的身影望去。
　　令狐冲回过头来，猛不丁见到东方醒着，甚是欢喜地跳到他身边，两只又黑又圆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喜道：“董兄你醒了？怎么样？感觉好些了没？”
　　东方望着令狐冲，舒展眉眼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道：“不必担心，我之前因内力不继心情波动，才使内伤复发，如今已无大碍。”他挑挑眉毛，语气轻了些，淡淡道：“倒是你，彻夜帮我疗伤，可累着了？”
　　令狐冲笑道：“真奇怪，我将全数内力输入你体内助你疗伤，本该虚弱得要死才对，可早晨我收了工，反而觉得神清气爽，真是说不明白。”
　　东方但笑不语。
　　令狐冲忽然眯起眼，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摸着肚子道：“就是肚子有些饿了。”
　　东方笑出声来，摇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笑容微敛，若有所思地望着令狐冲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刚刚那人……是什么人？”
　　令狐冲道：“这里是华山后山苗圃，老李是这里的园丁，一个人住在这里。董兄你暂时先在这里委屈一阵儿，待我回去和我那二师弟好好商量商量，再接你上山疗伤，如何？”
　　东方眼神悠远望向门口，不知道望到了何处，单手托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人，身上有杀气。”
　　“哈？”令狐冲瞪大了眼望着东方，望了一会儿伸出手揉揉脑袋，有些尴尬地笑笑，对东方道：“没，董兄可别多想。老李他脾气古怪，人却是个好人……相处时间长一些你就会知道了。董兄你且在这里好好养伤，等我消息。”
　　东方将眼神慢慢转了回来，望着令狐冲一言不发。
　　令狐冲被东方看得有些不自在，踌躇了一下，道：“我上山一趟，中午时来找你。”说罢跺跺脚，就一溜烟也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房间里一片沉寂，檐外天光一点点明媚了起来，鸟雀呼晴。
　　东方睁着眼睛愣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闭上眼睛，双手掐了个奇怪的诀，默默开始运起功来。

　　老李在花田里耕锄，黑瘦的手臂筋骨分明，肌肉一条条突出来，血管暴露在皮肤表面格外显眼。他耕完半亩田地，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擦了擦汗，倚锄立了一会儿便算是休息。
　　老李其实并不喜欢让自己休息，因为但凡一清闲下来，头脑里总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旧事便会从深深的湖底翻涌上来，搅乱一池的清净。因而他总是会严格控制着自己的作息，尽量让自己的生活满满当当，鲜少再有精力去思考。
　　然而此时此刻，肌肉的疲劳强迫着他停止工作，因而头脑便不听使唤地自我运作了起来，老李呆了一会儿，忽然像着了魔似的放下锄子，转身向半里山路外自家的茅屋走去。
　　有股邪火在老李身子里烧着。

　　绕过一排烟柳，老李忽然扶着青黑的树干停了下来。他不正常地喘息着，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眼神漆黑像是想到了什么无比恐惧的东西一样。他望了望已经近在眼前的茅草屋，那个掩藏了一辈子的秘密再一次又一次地浮上了心头，搅得他胸口一阵阵疼痛。
　　可那疼痛抵不上那秘密带来的恐惧，恐惧如同深渊，几十年如一日地耐心等待着将他拆吃入腹，而他已在这一线峭壁上战战兢兢地行走了许多年，想尽办法逃离，而深渊却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他吞入。
　　老李扶着柳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拿着刀砍断自家婆娘脖子的那一瞬间，那女人无比凄厉地喊出的那句话。
　　“你不是个男人！变态！你这个变态！”

　　老李不爱说话，因为老李是个有秘密的人。说得太多，秘密便会不小心冲口而出，变成必须用鲜血才能弥补的错误。
　　不爱说话的老李终于慢慢镇定下来，他用脖子上黑黄的汗巾擦了擦额头，再次拖着双腿朝那小茅屋里走去。

　　茅屋里没有声音，老李踮着脚尖悄悄摸到窗户边，偷眼朝屋里看去，只见早晨那人斜坐在自己粗棉破被的床上，半合着眼帘，脸色透明，嘴唇惨白仅有中间一线露出异样的红。
　　多漂亮的男孩子，皮肤又细又白，像个瓷娃娃似的，那眉眼那轮廓，简直让人……
　　老李痴痴地望着那人，忍不住喉头一动吞下一口唾沫。

　　闭目凝神的东方忽然睁开眼来，眼神清明凌厉，像箭一般射向窗外。
　　就在此时，却听一阵大呼小叫由远而近，令狐冲带着黄尘滚滚从远处而来，老远便看到床边的老李，叫唤道：“李叔！”
　　老李一愣，从窗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木讷僵硬，转过头来，望着林子里冲出来的令狐冲。

　　令狐冲拎着个小饭盒儿，大大咧咧将老李拽到自己身边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壶黑陶的酒壶，用嘴巴咬开瓶塞，望望东方，笑道：“董兄，你有伤在身，不能喝酒，小弟便代你将你那份喝了啊？”
　　说罢一仰脖子倒进半瓶酒壶，无比满足地“哈”一声，而后将酒壶递给身边的老李，让道：“李叔你来一口？”
　　老李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也不看令狐冲一眼，只是迟钝地摇摇头。
　　令狐冲也不以为意，打开带来的饭盒，拆开来，拿出一碟有一碟的小菜，他将冬菇、细笋等等一股脑夹进东方碗里，笑眯眯道：“这是小师妹今早去山上刚采来的野味，绝对新鲜，董兄快吃，补补身体。”
　　东方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低头看不清表情的中年汉子，闻言微微一笑，夹了一块放入口中，道：“果然风味俱佳，李前辈为何不尝一尝？”
　　老李闻言动了动，无比缓慢地伸出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嘴中，像老牛一样口唇缓慢蠕动地咀嚼起来。
　　东方微笑：“华山中果真是藏龙卧虎，不知李前辈是何时来到华山的？”
　　老李低着头咀嚼着，像是没听到一般，没有一点点反应。
　　令狐冲连忙打圆场，道：“我六岁被师父师娘捡回华山，当时李叔就在了，在华山上至少也有几十年了。吃吃，快吃，别浪费了小师妹的手艺！”
　　东方瞟了令狐冲一眼，放下筷子轻笑道：“李前辈是一向这样孤傲吗？想来是不屑于我等废话……”
　　令狐冲愣了愣，连忙道：“董兄你别乱想，李叔没这个意思。”说罢求助地望了老李一眼。
　　老李依然塌着肩垂着眼睛，不动不语。
　　东方拱拱手，似笑非笑地望着老李，道：“在下扰了李前辈半日清净，内心惶惶。下午便告辞下山去，实在是抱歉了。”
　　“董兄！”
　　“不用。”
　　闻言令狐冲和老李同时开口。令狐冲本十分着急，听到老李终于开了口，十分惊奇地转过头去看他。
　　却见老李放下筷子慢慢站起身来，懦懦道：“不麻烦，你住着。”
　　说罢端着自己的碗，走到门外去了。

　　东方望着老李离去的背影，目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