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瑜策]昔年》一月泉

11、第 11 章

　　半夜灵堂之内，昏暗的油灯拉长了一道头部低垂的身影，显得分外得孤单。那道身影的肩膀正在微微抖动，待到走近一点时，还可以听到一两声呜咽。

　　孙策脑海中满满的都是与父亲相处时的景象，抱着自己的父亲，教导自己兵器的父亲，征战沙场的父亲，指点人生的父亲，无一不是眼神坚定而面带笑容的。可是在接到父亲尸体时，看到的就是一个面无血色，再也无法睁开眼的父亲。听送灵回来的人说，父亲是中了江夏太守黄祖的埋伏，被暗箭射中而亡的。但孙策怎么也不相信父亲会被一只小小的箭矢取了性命。可他又想起父亲在洛阳得知阳城被袭时的神情，那时父亲像整个精神气都被抽走了。孙策心中大恸，父亲遭此大挫，自己没有想到留在他身边照料他，反正逃出他身边，只顾为自己遥不可知的将来哀声叹气。孙策全身抖得厉害，眼泪大滴地从眼睛中滴落。我就是这世间最大的不孝子！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搭上孙策的肩头，孙策心知来人定是周瑜，不想让他见到自己流泪的模样，便不由别扭地把头藏得更低，嗡嗡地小声说道：“我没事。”

　　手从孙策的肩头移开，接着身边传来有人跪坐在地的声音，孙策的头被拉着斜枕在周瑜的身上。孙策略微挣扎了两下，但想到，这是阿瑜，这是在什么时候都会站在自己身边的阿瑜，那么哪怕他了解到如此自私的自己，他也不会鄙视自己，离开自己吧？孙策就将整个身子倚在周瑜的身上，闻着熟悉的熏香，感受着熟悉的体温，无声地告诉周瑜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任由泪水从眼边流出，经过耳侧，最后汇在周瑜的衣衫上，形成一块湿痕。

　　周瑜心知孙策心情不好，但实在没想到看到的是这样的孙策，只好一言不发的在孙策身边坐了许久，静静地等到孙策的抽泣声渐渐平息，才从食盒中拿出微温的水，并小心地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以免惊扰到他人。等周瑜将水杯递到了孙策的面前，他这才惊觉自己早已口干舌燥，连忙接过水杯几口将水吞了下去。

　　孙策感到喉咙稍微舒服点后，才喑哑着嗓子说道：“三更半夜，你还来做什么？”

　　周瑜接过孙策手上的杯子，摇了摇：“还要么？”

　　孙策一噎，但还是点点头。

　　周瑜又倒了杯水递给孙策，同时带着些不满地说道：“我难道就不想来看看孙伯伯了么？”

　　孙策抬头看了周瑜一眼，这才发觉周瑜的眼眶也有些发红，心中不由地一缩，但还是别扭地说道：“阿瑜，你白天都来祭拜过了。”

　　周瑜撇了孙策一眼，孙策立刻不敢再说什么。周瑜这才从食盒中拿出一壶酒，斟了一杯，对着灵前说道：“孙伯伯，这酒据说是在我出生那年埋的，现在算起来应该也有十来年了，虽然还比不上那些百年的老酒，但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吧。”说完，一杯酒洒到了灵前。

　　周瑜又斟了一杯，低沉而有些颤抖地吟道：“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吟毕，一道晶莹从周瑜的眼角流出，他颤抖着手，又将一杯酒洒到地上。

　　孙策一掌抚上眼际，试图阻止重新涌出的泪水。父亲那种人，想必不论在哪也都会豪气满满，他此时说不定已经在下方再开辟一片天下了新吧。若他看到现在的自己会不会在自己的屁股上踹上一脚，再骂句“不争气的臭小子”呢？

　　周瑜用袍袖随便在自己脸上一擦，再斟了一杯酒，郑重其事地说道：“周瑜在孙伯伯灵前立誓，此生必然不负孙家。”第三杯酒倾倒在地上。

　　孙策吸着鼻子说道：“这么多年来，我还需要你说上这么一句么？”

　　周瑜把酒杯放回食盒中，以双手托住孙策的脸颊，轻柔地拭去他脸上的泪水，说道：“不瞒你说，我以前还有过些其它念头。但过了这么些年，我早已理清我真正的所愿所望。那十分简单，不过就是想与你一同驰骋在这一片天地，施展我一身所学而已。其它的我并不在乎，或者说没那么在乎。哪怕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还是有我们两个人在么？只要还有人，什么事办不到？想孙伯伯当年就凭着他自己就闯出这一番事业，我们两个齐心协力，还能不如他一人么？”

　　孙策心中一震，现在自己了无根基，甚至连以前的依靠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平天下，定乾坤的事。父亲英明神武了一辈子，还是抵不过人心的变幻。自己都没有信心的事，可阿瑜还是……那阿瑜何时才能实现他自己的心中所愿？虽说他说不在意，但是不代表那些不存在。这些年阿瑜只为自己想，何时自己才能为他做些什么？何时他才能脱离自己这个包袱而去做他想做的事？为什么这些年，自己就从来没有为阿瑜想过呢？孙策挣脱出了周瑜的手心，一手揉着酸疼的眼睛，疲惫地说道：“我在何时何地怀疑过你对我的心？你这样一番话，倒是平白看轻了我。”

　　周瑜一愣：“孙策！”

　　孙策转身不再看周瑜，低声说道：“你还是走吧。我现在可是什么都没有，更没法让你施展什么一身才学，你要是什么其他念头，你自己去实现吧。只是千万离我这个命中带衰的远一点才好。”孙策说完放轻了呼吸，仔细聆听身后的动静，只听身后之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一股力量向他后背袭来，孙策不躲不避，任由周瑜将他打翻在地。

　　孙策转头看向周瑜，只见周瑜眼中常年带着的温和变成了喷薄欲出的怒火，右手握成了拳，似乎还想照着孙策的脸再来一下。

　　周瑜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也只不过吐出两个字：“混蛋！”

　　孙策放声大笑，讥讽道：“这么多年下来，你就学会这么几个骂人的话么？要不要我教教你？操……”孙策还没说完，周瑜的拳头准确地击上他的脸颊。

　　只听周瑜怒道：“你这个懦夫！不就是死个爹么？谁没死过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哭都哭过了，还在这瞎闹什么小孩脾气！不想想以后的该怎么办，就知道赶身边的人离开！以为没了爹就没人揍你了？告诉你！有的是人来揍你呢！”

　　孙策又是羞愤又是暴躁，忍不住跳起来，照着周瑜的肩膀打了过去：“以后怎么办？凉拌！就只有你懂事，就只有你识大体！你要是懂事，识大体，就该知道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跟我混能有个屁啊！趁早找别人去吧！”

　　周瑜见孙策还敢还手，眼中的火气更盛，朝孙策的腿上踹去：“你以为你以前有什么啊！你以前除了一个好爹外，也不是屁都没有！”

　　“你要是有本事有能耐，怎么不从你那家里什么都不要地出来啊！”

　　“你要是有本事有能耐，就自己想办法，而不要只会哀怨自己没有一个好爹！”

　　“你个只缩在家里的书呆子，知道什么！”

　　“比起你这个一激动就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的武夫来，我什么都知道！”

　　习过武的两人像孩子一般的厮打争吵很快惊醒了府里的仆人，而仆人们哪敢拉这两个大爷的架，只好急忙跑去叫来了吴夫人。

　　吴夫人看着在地上滚成一团的两人直皱眉头，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厉声喝道：“你们给我看看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两人同时止住了动作，不约而同地看向灵前，脸上浮上了愧疚的神情。

　　吴夫人带着歉意地对周瑜劝说道：“小瑜，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近来我们家事多，现在天色已晚，你还是先回去睡一觉，明日再来，好么？”

　　周瑜哪敢再说什么，诺诺应了，匆忙整了下衣衫，就往门外逃去。

　　吴夫人转脸看向面无表情看着周瑜逃离的孙策，忽然之间，想责骂出口的话就说不出了口，只得长叹一声，对孙策说道：“你就继续在这里守灵吧。”

　　孙策重新低头跪在灵前，感受到全身传来阵阵的疼痛，实在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有着什么样的心情。孙策也不敢多想，只是告诉自己，周瑜离自己远一点，对他是有好处的，最起码他那叔父不会再跟在他后面嘀嘀咕咕，还他一片清净。可是为什么这样想，心中却像堵上了一块，怎么也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