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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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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平城,魏宫。
已到初冬节气,太阳半隐半现地躲在云层后面,不肯大大方方露出正脸。整座宫殿冷浸浸的,只晌午时分在阳面有些暖和劲儿,几维持不到一个时辰,便被那寒意拥了上来,围之尽逝。
坤德殿里,皇后刚用过午膳,手中捧杯热□□,惬意地啜着。她的贴身侍女破多罗氏安茹拿了个铜质鎏金仙鹤纹熏炉,轻轻递给皇主子,嘴里嘟囔着,“皇上虽下旨着六宫节减用度,以增军需,可您是皇后娘娘呀,干嘛放着份例内好好儿的木炭不用,苦着自己个儿。”
皇后坐在榻上,本半眯着眼舒服地享用着快要逝去的最后一丝阳光,闻言却睁开,微嗔薄怒地瞪了安茹一眼,“你懂什么。”说罢又闭上了凤眼。
她身着窄袖交领镜花绫百蝶袍,长及足背,裙摆及领口刺绣极其精美,一只保养得宜的手伸出去,将杯盏交给了安茹,这才又发话,“听说皇帝七天没翻牌子了?”
“是。奴婢着人打探过了,别说没翻牌子,皇上这几天除了上朝便是将自己关在乾象殿里,哪个宫里都没去过。”
其时南北朝政权分立,为拉拢势力,最高统治者多纳别政权公主为后妃,皇帝拓跋焘也不例外。他的前皇后是后秦姚兴女,417年后秦被刘宋灭,姚后失势,但皇帝与她少年夫妻,颇念旧情,甚至比之前还多怜惜了几分。左右昭仪为柔然公主郁久闾氏和北凉公主沮渠氏,嫔妃中还有一人是北燕公主冯氏。现在的皇后,则是大司马太尉长孙嵩之女,由她做首辅的父亲一手扶持至后位上来。
皇帝本志在天下,整日里忙于政事军务,于后宫妃嫔并不热衷。他既无特别宠幸某位后妃,又深谙令六宫和睦的雨露均沾之道,使得魏宫比之别国皇帝的后宫,多了一份宁静祥和。
那姚后虽降为姚妃,但她曾贵为帝女,又执掌后宫多年,为人宽厚大度,性格温婉,颇得皇帝倚重。长孙皇后初登后位,虽娘家显赫,父亲位任大司马、太尉、一等公爵,权倾朝野;堂叔为平阳王长孙翰,手握重兵,曾与皇帝分统夹击柔然的东西两路大军,战功显赫,但也是个聪明人,懂得收敛锋芒的为人之道。无奈皇帝恼其父总以四朝元老自居,扰其新政,对这位新皇后,虽相敬如宾却也总是冷冷淡淡的,不常招她侍寝。
皇后心中气苦却也无法,只得暗中打探六宫情形,处处迎合圣意讨皇帝怜惜。
她闻言觉事有蹊跷,但揣摩着皇帝多半为军政大事烦忧,便招了安茹近旁来耳语几句,不一时安茹自小厨房里端出皇帝爱吃的炸馃子、金橘饼、桃酪等满满一托盘出来,交到宫女手上。这才趋前扶了皇后的手,一路出来往乾象殿去。
乾象殿外,总管太监宗爰裹在轻暖的镶毛领子薄棉袍里,仍冷得忍不住搓一搓手,脚下动了几动,复又垂手静立。
柱国大将军李亮偕探亲返乡的花将军回朝面圣,直进去了好半天,还没有动静。
七天前皇帝接到飞鸽传书后便郁郁不乐,除却埋首政务便是对着一幅画负手长叹,晚间更是日日“叫去”,让他这个身边人也不禁担心,唯恐龙体违和。
早上他依例拿来套宝蓝色绣朱龙袍服,皇帝见了大怒,好发了一通脾气。过会子又静了,恍惚间连他斟茶时失手泼溅出来也未察觉,只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宗爰自忖够细心,却思来想去摸不到头脑。直至李亮与为怕冲撞圣颜、内襟服素的花平觐见他才将将猜出,怕是与此有关吧。皇帝七天不近妃嫔,原是某人“头七”?这事要发生在别个痴情帝王身上或有可能,但皇帝心性坚毅,且素不好儿女情长……他实在不敢相信。再说,又有谁个女子值得皇帝若此呢?宗爰越往深处便越发想不通了。
偏皇后又刚巧不巧地来献媚,他忙打点起精神,好说歹说一阵,总算蒙走了她,这才叹口气,重回到殿门前。
殿内,皇帝背对着他们一言不发,直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转过身来,脸色竟有些苍白,那灰色的锐眼却依旧清澈,电光火炬般扫向木兰,“花将军……”
“是,”木兰恭敬地答道,身子却复行宫礼,俯拜在地上。
李亮一阵紧张,眼看着皇帝的手抬起来,又停在体侧,攥握成拳,“……下去吧。”皇帝语声极轻,却仍是惯常的坚定语调。
“末将遵旨。”木兰依言面向皇帝退后数步,待跨出门槛后才转身,随即两名太监复又关上殿门。
周围一片安静,皇帝又转头望着那侧龛中的画像发呆,好半晌才说,“你辛苦了,也下去吧。”
李亮松口气,正待退下,忽见皇帝转过头来,明晃晃一双眼眸盯住了他,“转告花将军,叫她节哀顺变……就说是朕的旨意。”
“是。”他听到自己答,退出殿来,看到宗爰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将军,皇上他……”
“皇上很好,总管毋须担心。”他说,摆脱他的询问纠缠出来,只想快些找到个安静的地方,调整满腔翻腾倒海的思绪。
木兰,那是个怎样奇特的女子。惊鸿一瞥中令皇帝惦念至今,而他,虽只与她短短相处两日,却已终生难忘。
木兰回到外城的将军府邸,遣退左右后才坐在屋间松一口气。
申屠嘉好一招“移花接木”,令她摆脱了女儿身份的困扰,堂堂正正以“花平”的身份行走于朝堂不说,更免去了皇帝的试探,至此方算安全。
父母家人虽不解,却也明白一旦木兰身份揭穿,不免合族有欺君之罪,只得由她去。母亲更是担心小女安危,给她送行时,与大姐一起流了不知多少眼泪。小花雄也仿佛一夕间长大了,不再调皮捣蛋,郑重其事地告诉她放心,“家中有我!”以小充大的口吻令她心酸,险些落泪。父亲最冷静,殷殷嘱托若干,却抚着她的发许久,千万个舍不得。她抑住感伤,告诉他们放心,定找个机会辞官返乡。
申屠嘉夜里来探她,仙人般的姿容在月光下透着离情悠悠,“丫头,万事小心。”
她故作欢颜,“嘉,何时教我易容术?”
他终于扯开唇瓣,微微笑了,“随时,只要你回来。”
她点点头,将玉箫放至唇边,停而不吹,“我会回来的。”似陈述又是承诺。
冥冥中,她记起许久许久以前,抑或是许久许久之后,曾对着另一个人这样说过,“父亲,我会回来的。”
那隐忍许久的泪花终于溢出来,淌在她满是微笑的脸庞上,格外晶莹,如珠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