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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 ...

  •   将军府位于外城东隅,四方的青石大院,门口两个瞠目凝爪的石狮子,严肃威武。
      庭院中卫兵的脚步声来回逡巡,而他们守护的车骑将军——木兰,却早已悄然摸出房间,静坐于屋顶的瓦当上,抱膝沉思。
      皇帝既已准备不强人所难,让他与“她”一起,为何又非得将“他们”置于自己眼皮底下,不肯放之远离?
      这一招欲擒故纵,表面上允她所请,实则遂了皇帝自己的心愿。帝王权术,运用得不可谓不高深。
      抛开他所图为何不谈,车骑将军虽只官二品,但拱卫京师安全,向来由皇帝的亲信担任,她一个小小的都尉,出身低微,即便立了些战功,实不足当如此殊荣。
      木兰想来想去,这位皇帝的意旨,委实难以捉摸的透。
      夜半人静,月色澹澹,风露凝冷,她心思空茫处,手指无意间触到了腰间玉箫,忙取出来握着。那暖玉生香,温润如水的感觉一直传到心口,纷杂的思绪登时静了下来。
      她吹起了玉箫,只听箫音清亮婉转,雅丽低回。这曲子她本已练得极熟,但这般富含着感情来吹奏,却是头一遭儿。
      将烦恼抛在一边儿,全然放开后,越发渐入佳境。那曲声悠扬流畅,如雁鸣广天,飞沙盘空,流瀑入涧,又隐隐有凛然斗雪,不畏严寒之意。
      她一惊,转而浮上满面笑意,却是停箫不奏。
      可那美丽的箫声仍盘桓在耳际,她的微笑绽大些,“嘉,是你吗?”
      屋角处,白衫一晃,也不见其如何抬腿迈步,倏忽间行至面前。
      月色如绮,啸声若梦,衬得他美丽的俊颜神人般玉清,宽大的白色衣袖在风中摇摆着,飘飘似谪仙。
      她仍抱膝静坐在那里,微醉半醺地听他将一曲吹完。
      申屠嘉缓缓将玉箫自唇边放下,黑曜石般晶莹的眸子望着她,“丫头!”平淡的语声,却包含着怜爱宠溺。
      木兰笑了,合身纵起,来到他面前,“嘉!”她伸出双臂,给他大大地一个拥抱。
      申屠嘉静立不动,身上却紧绷,只一瞬,便即恢复常态,苦笑,“丫头,你可真让我受宠若惊。”他还不习惯这种后世的礼仪,但对她一向的坚强自立却再熟悉不过。自参军北上,她遇到的大小惊险不可谓不多,却没有一次真正运内力吹奏起玉箫。今次……确实难办,不过好在有他。
      木兰放开他,“皇帝那里……我一人不足惧,只怕连累父母家人。”
      申屠嘉摇摇头,伸出手来,掌心赫然躺着一朵白菊,夜风下散发着淡淡幽香,“移花接木,可避大祸。”
      她接过,柔嫩的花瓣触着皮肤,微微沁凉凝滑,再望向申屠嘉自信的面孔,不由笑了。

      美丽的丘花宋村,花家从早上便开始忙活,杀猪宰羊,蒸糕煨羹,连已出嫁的花木莲也携夫归宁——又不是年下,颇让乡亲邻里感到奇怪。
      不一时答案揭晓,原来前些日子征兵时,听说代替花弧大叔上战场的养子花平自柔然凯旋而归,官拜二品车骑将军,如今却是衣锦还乡了。
      “义子?只晓得他家有个野丫头花木兰,大女已出嫁,其弟花雄还小,什么时候蹿出来个义子了?”宋嫂一手熟练地抱着小儿,一手忙着筛谷子。
      “听说是从邻村族弟那里过继的儿子,平日在山上和尚庙里做些挑粮担水的打杂差事,逢到征兵这才下山来的。”莽阿牛人笨口不拙,道出第一手消息。
      “怪不得!”王婆恍然大悟,又奇道,“怎么这阵子没见那疯丫头呢?”花家二女平日不大与村中同龄女子来往,常独自骑着白马驰向远方,身边大灰犬如影随形,不知招惹了多少闺中女子的羡慕眼光,自然也是她们这些希望自家女儿潜心妇道的中年妇人所不待见的。
      “好像是其姊生子做月子,接她过去照应一段家中活计。”阿牛的内幕消息还不少。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很关注那个野丫头的一举一动,哪怕跟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她也好。至于消息的来源,应该准确吧。为向人小鬼大的花雄套话,没少帮他放羊拾柴。
      他的话却引来女人们的一阵嗤笑,“她能做什么活计了?”王家二姑娘轻蔑地说,她自负貌美,原看不惯村里的小子们一窝蜂般地跟在木兰身后,哪怕是作为玩伴。
      阿牛满面通红,尴尬地挠挠头,有心为木兰辩驳,又怕被人看出自己心事。好在这时外间锣鼓开道,人声鼎沸,几个女人都凑到院口去观看,原是无暇去注意他的神情。
      喝道锣越来越响,两匹高头大马载着敲锣的骑尉在头前带路,后面三骑成品字排开,正中却是一名着青色战服佩明光铠的年轻将军。他神色淡然,面带微笑,但掩不住那一派大将之风,望之令人心折。
      在村人敬畏仰慕的眼光里,阿牛忽然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这位将军……可不是与木兰有七分相像?
      除却那一身蜜也似的小麦肤色,不若木兰白皙,那浓眉,英气勃勃的双眼,线条优美的唇……无不与花家木兰如出一辙。难道——
      “难道是花大叔在外面的私生子?”旁边的刘娘说出了他的疑问,却被刘伯狠狠地在臂膊上掐了一下,“咄,妇道人家瞎咧咧什么,没的祸从口出。”他原是要婆娘小心说话,可却忘了自己本就嗓门粗大,声音颇高,听得附近几个喁喁私语的村民登时闭上了嘴巴。
      这边花家人已在门口翘首以盼,待望见那骑上之人,花弧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其妻已忍不住在揩拭喜悦的泪水,美丽的大姐花木莲一身新衣,双手搭在不住蹦跳的小花雄肩上。
      “父亲,母亲!”木兰也颇为激动,一夹疾风,快几步驰到跟前,才猛得勒马,跃下叩拜。“不肖孩儿花平回来了!”
      大姐忙过来将她扶起,父亲的目光赞许又骄傲,母亲则越发的喜极而泣,花雄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又磨着要看一看那战刀,而憨厚朴实的姐夫穆扬,早就进里间厨房,忙活着那本来不该男人家碰的活计。
      她向母亲介绍了杨光、崔烈两员副将,大家一起进到堂屋叙话。
      “木兰呢?”她假意逡巡一周,问道。
      “那丫头迷上了草药,随着神婆去邻村给人看病去了,这两天就回来。”大姐说,母亲则少不了絮叨几句“你这个妹子不懂事”等等的话。
      杨光与崔烈面色微异,却叫她看了个满眼。
      申屠嘉安排巧妙,先行潜回丘花宋村,早编好一套说辞告知花家人,着他们依计行事。当下寒暄交谈中,倒也没露什么破绽。
      这天他们便在东屋宿下,隔日木兰言要独自上山拜见恩师,请杨光、崔烈便在花家小住,他们也不虞有它。

      大青山巍峨耸立,绵延千里,恰似一条黑龙,横亘在风河前,阻住那水流滔滔,令之改道。
      李亮在河边饮马,稍事歇息。
      雷神喝饱了水,向他打个响鼻,示意可以上路。
      李亮却只微笑,拍了拍他脑门上的白星,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风河水。
      前日得杨光、崔烈飞鸽传书,花家人眷恋安静朴实的乡间生活,不愿随花平迁至帝都。花平劝说无法,也只得作罢,待上山拜见过其恩师,便要还朝。
      他如实报告给皇帝,然后不意外地被派来再探虚实。
      据闻花平乃是花弧养子,那河边的女子叫作木兰,是他的妹妹而不是表妹,怪不得花平一直吞吞吐吐,原是不好意思言明自己乃螟蛉子。
      与花平面貌有七八分相似——他想起杨光的密报,心中浮起些异样的情绪。只是皇帝……他抬起头,为自己这不知名的矛盾苦笑着。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忽有甜美清亮的歌声传来,引得他转首回望。(注:摘自北朝民歌。)
      风河边的黑岩上,不知何时来了位白衣少女,背着身子坐在岩上,轻快地唱着歌儿,手中还不时挥舞一下细细的鞭子,破空微响,竟连风声也掩不住那清脆。
      她背影窈窕,一头如云的长发黑缎般丝亮,一边以青巾绾起,松松地垂在右边肩上,秀美难言。
      北地民歌多质朴粗犷,但经她唱来,竟多了种清冽的美,又足令人感染到歌中所渲染的真英雄的豪迈。看,那雄健的鹞鹰冲天而起,似划风破浪,令群雀如水波般避向两侧。
      那女子忽然停了口,霍的转过身来,乌漆漆如黑水晶般的两个瞳仁望向他,令李亮惊诧,“花……”
      她笑了,不是他所熟悉的女儿家娇羞、温婉的笑容,大方,自然,率真,透着种像花平一般的潇洒劲儿,又开口唱道,“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足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注:摘自北朝民歌。)
      一曲终了,才不慌不忙地自岩上跃下,掸了掸衣襟上莫须有的灰尘,才施施然走近,“是李将军吗?常听平哥提起你。”
      他才回神,“姑娘……认识我?”
      她又笑了,眼神却极为淘气,指着雷神,“我认识它。”
      他释然,看来花家皆爱马之人,雷神这般神骏,又额带白星,原是不难辨出。“我奉皇命来找令兄。”
      她点头,再笑,右脸上浅浅一个酒窝儿,却也与花平相似,“跟我来。”
      他便牵了马,默默跟在她身后。
      她一个农家女,看到他这般功名显赫的将军,却也不怯不惧,仍神色如常地赶着羊群,不时哼唱些小曲儿,竟是多余的话也没有半句。

      他行前已擢升柱国大将军,直受皇帝统领。花家人见大将军微服前来,受宠若惊之余自是好生款待,备极殷勤。待问及花平去处,只说在大青山上,具体在哪儿却语焉不详。
      “嘉师父乃世外高人,行踪不定,说不得平哥去哪儿找他。”木兰平静地说,似看穿他的心思。言毕却遭母亲暗暗一通数落,斥其“不懂礼节”。
      她甚为孝顺,并不顶嘴,却仍微笑直视,不打算改过。
      李亮望着她,一阵儿为难。她,木兰,也是河边的女子,并非花平表妹,未及婚嫁——原该将这一切如实向皇帝禀报,却为何心中犹疑,难道不怕犯欺君之罪吗?
      李家世出虎将,对皇族忠心耿耿,军人服从君上的天性告诉他要马上飞鸽传书,心底却矛盾着,为爽直有主见的木兰,为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情愫。
      还是对花平说好了,他忖道,实在无法对木兰说出皇帝有意将她纳入后宫的消息。

      雷神与疾风多日未见,很是亲热。
      午后他立在堂屋前看着它们,正碰上木兰抱了新鲜的燕草来喂马,“雷神,小风,快过来!”疾风先靠过去,雷神随后。木兰笑嘻嘻地,伸手去摸雷神的头,他一声“小心”已到了嘴边,却看到雷神无比温顺,竟不闪不避。
      这时木兰扭头看到他,“马儿总是和我好!”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似孩童般纯真。
      他想笑,又思及她千里送马,而累及终身,那笑意便凝在了唇角,不再绽开。
      累及?对。寻常人哪怕是公侯家的千金小姐,莫不以侍奉皇帝为荣吧?可他若有个姐妹,是断不愿其入宫侍主的。宫门一入深似海,此后半生恐怕便要争荣宠,争子嗣,争位份,何苦来哉?以他对花平的了解,恐怕与他想法一样。不然为何言木兰为其表妹,亦是隐约猜到皇帝的意图了吧?
      他见她不解地瞅着她,雪白的皮肤上两道秀眉鸦翅般黑,双眼似寒谭般清,那薄薄的唇边一丝微笑,自信而倔强,竟令他心中一痛。
      这样的女子,原该教她自由放任地生活着。将之送入深宫,不啻罪过。他紧闭下眼,长叹口气转身入内,不敢再看她一眼。

      花平终于回来,听他所传皇帝旨意,蹙眉不语。“将军……”
      那一瞬间,他心思百转,终于沉声道,“还请贤弟问过花姑娘意愿,若她不肯——”他忽然停住,又续道,“若她不肯,我们再做计较。”
      她怔住,没料到他肯为她若此,正要开口,忽听得院中传来大姐惊慌失措的叫声,“穆扬,平,快去救木兰!她为拉小雄掉进风河了!”
      两人夺门而出,骑了雷神、疾风,飞奔至风河边。
      远远只见河滩上躺着一个白影,旁边跪着个小孩子,殷殷哭嚎着。
      李亮四肢发木,从未有过的悲凉,缓缓渗至身周每一个毛孔,这种感觉,哪怕率领大军血战过半也未曾有过。
      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来到她身边,僵立在一旁,像个局外人般看花平忍着泪上前探其鼻息,而后搂过花雄来相对垂泪。
      她躺在那里,面上犹带着微笑,那般恬淡自得,像她初见他那般。肌肤浸了水,越发莹白如玉,衬得那双眉毛,鸦翅般黑,秀美得令他心碎。
      风呼号着,卷过河面,浪花频起,像他内心般波涛汹涌。
      他还没来得及为她做些什么,便已将她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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