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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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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好像迷路了,按理来讲,他们应该早就出了梅林,到了山的另一侧。
眼下他们还在梅林里。梅林的深处是白梅,落雪般,在暗下来的夜色里,捕尽一切光缕,勉力簇成自己的白色本貌。
偌大个林子一点声音也没有,脚步声也像被吸收进这无边的沉寂,不时有白色的花瓣落下来,似流簌的光点,刘晏的脚步明显要比之前慢很多。
“你是不是害怕?”悦然看他道。在这岑寂中,她的声音显得无比悦耳,空山鸟啭般。
“姑娘看来一点也不害怕,不如姑娘走前头?”刘晏本是警戒,一下子没好气。
走前头就走前头。悦然其实一个人的时候胆子很小,又怕人又怕鬼,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想入非非,吓得要命。但只要一有两个人,她就莫名地万不挂心起来,甚至还能安慰关怀别人。像个贼大胆。
出月亮了。走在前头,悦然的兴致似乎更好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有个渔夫在溪上捕鱼,太投入了,顺着河流不知道漂出多远,漂到了陌生的地方,岸边都是桃花林,灿烂优美异常。他想,不如看看这桃林尽处是什么。一直顺着溪流到了桃林尽头,有一座山,山上有个小洞,从里面隐约还透出些光亮来。
“你猜洞里是什么?”悦然突然转过身来,刘晏差点撞上,结果她自己倒反一下子站不稳,要刘晏伸手拉住她胳膊,才免于跌倒。
悦然立稳了,颇窘迫,又转过身去,刘晏在她身侧一起往前。“是什么藏宝之所?”
悦然摇头,“他从洞中穿过去,那头屋舍俨然,风光秀丽,不论男女老少,皆是快乐满足的样子。地里耕作的人看见他,大吃一惊。这里的人讲,他们的祖先,几百年前,携手亲友乡邻,来这里躲避战乱。后人们几百年间在此安居乐业,不问世外之事,都不知道外面已经几易天下了。渔夫给他们讲外面的事情,他们就轮番请渔夫去家里吃饭讲话。”
“几百年啊。”刘晏低声呢喃,足够生出各种各样的纷争了呢。“眼下这时节,倒正合适遇上洞里冬蛰将醒的饥饿野兽呢。”他淡淡道,语义不明。
悦然睁大眼睛看他,“公子不是会术法吗?”还要怕野兽?
“在此处没有用的。”刘晏听她久违地又喊他“公子”,带着某种仰赖,而他自己却击破了这种期待,心中不适,道:“以后不要叫我公子。”
“那~”悦然看他脸色,也不像是生气,那叫什么好呢?她心中将他的名字捏麽了几轮,最后试探道:“那叫‘小晏’可以吗?”他没有回答,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从没有人这样叫他。刘晏小时候有个乳名叫“拙拙”,父母、亲近长辈宠溺怜哄时会唤,“小晏”倒没人叫过,陌生的名字让人有点抵触,判断不出是单纯因为陌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你可以直接叫我悦然。”悦然接着道。虽然我比你年纪大,你直接叫我悦然就可以了。“或者,你叫我悦然姐也可以。”
刘晏知道那种不适感来自哪里了。把他当成年幼者的,长者口吻。虽然他确实年纪比她要小——好像也不是吧,我可是明明五百多岁了。“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叫绯衣。”
对啊。只是,这个名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无法说出口了。肯定曾经有很久,没有人关心她叫什么名字,时间那么长,直到有一天,突然再有陌生的人心血来潮,问她的名字,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顺畅坦然地说出来“我叫沈绯衣。”这句话了。也像是这种时候,她才能恍然醒悟,我是沈绯衣,才知道,自己是谁。
只是这时的她,同她以为的沈绯衣,毫无关系,和她年少时憧憬要成为的那个大人,毫无关系。她再不能坦然地说出这个名字,她想起话本子里,落魄公子流落街头,垢面蓬头里拼命隐藏住一切可以象征他过往身份家族的痕迹——比如,破旧衣衫上的某种纹饰,真是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场景。她感到羞耻,她使自己的名字羞耻。每当有人问她的名字,她一要触及这个答案,就不可避免地要审视折磨自己一番,称一称自己,必然的,她必须逃离。
“名字只是称呼,使被称呼的人能意识到是在唤他而已,称呼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倘使你现在和我约定,唤我别的什么,也是可以的。但眼下有一个现成的,我喜欢‘悦然’这个名字。”
刘晏感到她一下子又黯然,她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心事,平常的没心没肺里,不时会窜出来,冷不丁地把你也一起拉进暗流的旋涡。
悦然很后悔没有买个匕首什么带上,她懊恼,为什么自己一点防身的依仗都没有,会武术什么的就好了,最好是书里的那种轻功,任凭什么人和野兽都挨不上边。
溪流伸进无尽的梅林,同梅林一样没有尽头。两人一早赶路,终于决定还是先休息一下,总不能永无止境地走下去。
林中幽暗,泉流里亮着粼粼月色。刘晏和她面对面,坐在不同的梅树下,闭目养神。
悦然睡不着,她坐在那里,总疑心有野兽在向她靠近。用老人的话讲,她这是身体上还不够累,精神辅助消耗。为安心,她只好想,左不过被吃而已,要是真有野兽,被吃了就算了,一了百了。可没有用,即便这样想,也不能使她平心静气,心内的惶惶像蚂蚁一般,有了一只,就出现越来越多,到处爬走,搅得她心“扑扑”逃窜。
她望向刘晏的脸,在花树的阴影里,静谧模样,她挣扎几番,还是道:“你睡着了吗?”
刘晏睁开眼睛,悦然支支吾吾道:“我有点害怕。总感觉远处有野兽在盯着我们。我可不可以坐到你身边来?”真是没脸。
看来刚刚说野兽,把她吓到了,没心没肺的人的恐惧也来得迟。刘晏往边上挪了挪,悦然赶紧过去凑在边上。“你是怕我会一个人跑了?”刘晏揶揄。
“我知道你不会的。”悦然肯定道。“我只是害怕。”害怕被虎视眈眈的感觉,被给予逃脱厄运的可能性而一直紧张提防,无法松懈的持续性地害怕。
“你这么相信我?”
“嗯。”她继续道:“但如果你实在应付不来,就不用管我了也没关系。一个人被吃了,总比两个人都被吃了好。”她故作开朗。
刘晏沉默,片刻,他睁开眼,垂目去看她,便见她像是已经十分安然地睡着了。
梅林里的夜永不轮转,时间像在他们停下的那刻就失去了意义,等他们意识到,清晨永不会来临,两人继续沿着溪流往前。
渐渐,花的颜色变了,隐隐泛黄,迟疑是不是幻觉间,花上的颜色已确然地绽了出来。先前不曾见的星子,纷纷如雨般坠向远方未知的尽头,这场景使悦然和刘晏都心中震动,但两人都没有停下脚步。辉煌的陨落持续了半晌,俄后,天透出亮来。奇异的黄色梅花已经淡去踪迹,绿萼托着洁白的新花,露出早晨清新的气息。
这梅花像是某种暗示,悦然读不懂。这世间似乎总是只愿把暗示,泄露给不能读懂的人,世人很难揣测它的意图,究竟是有限的怜悯,还是单纯的戏弄。
花朵底下衬出一轮粉红的花瓣,悦然见过这种梅花,叫千叶红。两人皆预感到,无尽的迷障将到尽头。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城墙。
欣喜自不待说,随着他们向城门靠近,人声逐渐清晰,热闹的红尘涌来。粉色的梅林已在远处,想来是城里人郊外游冶的好去处。
城门上的字:“益寿”。不是原先舆图上周围出现的任何一个地方。几乎是一瞬间,刘晏就感到有什么不同了。他的术法可以起作用了。近乎本能地,他施“博取”搜寻这里是否有和自己有关的印记。
“帝幼子晏,灵颖。年五岁,于宴上驱绸舞,众臣异。帝后深爱之。师少姑山唯真仙人……十九,于玄水筑室,请悟。一日,天水忽至,覆玄河,失其踪。帝后震恸。少姑山内有言,公子晏,资颖拔绝,执道甚固,恐勘破天机,上神有召。”
已是五百多年前的往事。
年里父亲母亲的脸庞还很清晰,含着笑意,兄长定了新妇,席上打趣他,邓氏同他青梅竹马,幼年时兄长就说过将来要求娶她,现在果然成真了。
这世上,果真有穿梭时空之法吗?
悦然觉得刘晏在走神,他也会走神,真是好稀奇,正要拍拍他唤他一起进城,身边凭空冒出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将她吓一跳。惊呼哽在喉间,胸腔里一阵猛蹿。
来人似乎也吓得不轻:“夭寿。姑娘怎的既不施术法,也不佩占符。”说着回过神来,语调放缓,施礼道:“我以为这方地没人,吓着姑娘了。”
周边不远的人听这边动静,都打量过来,神色倒不是惊异此人突然出现,而是大街上遇人吵架不自觉被吸引貌。悦然道:“没事。没事。”众人见戏苗头熄了,又径自各顾各了。
“没事。没事。”这话简直像自己长脚,主人还没发话就冲出去向人摇尾的热情小狗。这不是悦然想说的话,但确实已经由她说了出来。
大家都往城内去,书生搭话:“姑娘不是本地人?可是也去城中取灵泉?”
悦然感兴趣道:“这灵泉是有什么用场吗?”
“自是喝了能长生不老了。”书生见她不明就里,笑道。“小生自十八起,年年来取泉,如今已有五十年了。”
悦然望望人群里,不乏妪妇老叟,脸上神色看起来明显是不相信。
书生也不尴尬:“光饮泉水自是没用,要辅以玉雪之术……”
这八成是个骗子。悦然心中下了定论,望向刘晏,正与他对视,于是默认刘晏也是这么觉得的。后面,悦然也没仔细听书生讲的什么。进得城来,就分开了。
联蹊术在景时,是少姑山秘术。满天下会的,不过几人,禀赋要高,悟性与机缘,缺一不可。如今却已是见怪不怪的通行之术。
时移事易。
两人进城来,找了一处客栈。费力气背的铜钱,和这边流通的不太一样,没拿出来打眼,使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