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
-
湖水在上涨。
千流共赴。平日里有名字的大流，没人留意的小水，齐赴湖来，同参盛会。初时大概只在湖深处避人耳目，欢腾激越，沸反盈天，野马脱缰，终是满出来了。
水涨到脚边还很清，悦然疑惑这是涨潮的功夫，猛觉不对，两人齐齐跑了起来。当他们背身而走，水在身后成为黑色的背景，光滑优雅地掩上晒得干燥又酥脆的枯枝哀叶，从容不迫地逼近。
前头奔跑的人都不见了踪影，悦然起了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要爬到树上，还是继续跑？这棵桑树甚至不是特别高，也不用爬，攀着几步就能上去。这莫名的想法，像来源于她曾经避在树上，躲过了涨水的经历似的，实则她脑中也确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但她清楚自己不曾经历过涨水。
刘晏见她落了下去，像在踟躇，忙回身抓住她的手腕，拖她向前，“悦然！”“悦然姑娘！”她仍是失神的样子。茫茫荒野里，刘晏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才可以尽快安全，身边的人……“绯衣！沈绯衣！”
绯衣在奔跑中，忽看清了眼前的路，终于开口，扬声道：“一直往前，可以到山上。”山崖边一幢小小的石房子，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两人跑到山崖顶上，皆是精疲力竭，躺倒在地。崖边，一幢小小的石头房子蹲在上头，与崖边景色和谐地容为一体。
还没到夜里，天色却昏暗，绯衣听得自己的喘息声，刘晏的喘息声，渐渐地，在喘息声里，听见浪潮拍打崖壁的声音。
“姑娘来过这里？”刘晏问。
“夜里来过。住在那个小房子里。暴风雨。狂风掀起好大的浪头，像是天地都要不存了，然而，睡在房子里却很安稳，我就细细地听着外面的声响。
“早晨起来，风平浪静的，看见他们到崖下去兜鱼。”
“他们？”
“我也不知道是谁？”悦然喃喃。
“也有时候，看见有人在下面钓鱼。虽然风平浪静的，白日里站在外面却总是不安，像是马上要有风暴来了，要赶紧准备好逃跑。”
两人坐在崖边，天渐渐明白，悦然忽出声道：“你觉得梦境真实存在吗？”
“当人在梦境中的时候，梦境就是真实的。”
“对啊，在不知道是梦境的时候，梦境就是真实的。”她叹道。
“他们说梦是真实世界的映照。我以前做的很多梦，和我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样。街巷村闾都清清楚楚的，一点也不一样，譬如，实际百里平川，梦里你的学堂后面却有两座青峰；去邻近的地方玩，却在山谷里；湖也不在该有湖的地方。梦里就像有另外一张舆图的地方，然而，你却生活在那里。”
刘晏霎时被击中，“你觉得这是你的梦境之中？”
“不。梦境中，从来不会有人喊我的名字的。”
“你先前说，你要去西京，是在北面吧？”她不等刘晏回答，犹自道：“我还没去过北面呢。我同你一起去吧。”
刘晏注视着她，她像是一抹要飘走的淡烟，道：“好。”
莫名的涨水，将大家吓了一跳，搅得乱糟糟的。悦然回去很晚了，署里还亮着灯火。却说这湖水，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幸而好些人得见了，纷纷说着如何如何的场景，相互印证，不然哪个出来浑说，怕不叫人怀疑是白日里发了癔症。
左嘉到后半夜才回来，知道悦然已经回来了，便言，“回来了，就好。”
隔日，悦然去同知事请辞，“我准备要回去了。”只此处却是没有沈家湾的。“多谢知事这些日子的收留。”
经过昨日的纷乱，左嘉略显疲惫，他凝神看悦然，也没有挽留的理由，道：“准备什么时候走?”
悦然说后日。
“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和我说。”
悦然应道：“好。”
她转身出去，背影从门中消失，阳光毫无遮碍地从门框里投进来，颇为刺眼。
左嘉这时方感到身体里的疲累一下子涌了上来。
欲别来砖石含情。悦然去街市吃了小馄饨，老板已经认得她了，临别，老板同往常一样客套道：“姑娘下次再来。”
悦然像往常一样含笑致意。
院里的桂树静月般的，在树下看书、乘风、和碧云、陶婶笑闹，一个人扫桂花，诸般场景略过，悦然抱了抱树干，用手抚着树皮，低低道：“我要去别的地方看看了。”
院子里静静的，良久：“小姑娘，保重。”
悦然离去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听到了。
刘晏摊开舆图，指着震川隔壁道：“我们先去江州。”在震川，术法全然无法施展，别处不知如何。
两人心里都知道，自己没有很多钱。刘晏还略富余。悦然原先没有远行的准备，手头基本上是不存钱的。不过，眼下也还没到要显露出窘迫的时候。
一只寒鸦“嘎——嘎——”叫着扑进树丛里。
两人大概都不是善言之人，两厢里不说话。
“你，有没有做过捡到钱的梦？”
没有。刘晏等着她继续下文。
“就是，你在路上捡到一个铜板，往前走又捡到一个铜板，一直沿着路边往前，拨开草叶，这次在草根间就会有两枚铜钱，在路边一直找，下一次发现五枚，再下次更多，越来越多。”她说着说着自己雀跃了起来。
刘晏不记得做过这样的梦。悦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拿出一枚铜钱来，往路边的野草里一抛，道：“稍等我一下。”便又去寻那个铜钱。
那铜钱很容易找到，得了后，悦然却沿着路还继续在路边找。
刘晏看她很认真，愣了一下，跟着她，既很怀疑，又有一点想看她成功的期待。然而，过了好一会，悦然一无所得，终是停了下来。刘晏以为她会沮丧，刚想安慰两句，她便转过身来，两眼亮晶晶地，像是讨好地望着他：
“你有铜钱吗？你可以到路前面，掉一个铜板吗？不要太难找。也不要太明显，就在路中间那种。”
悦然觉得是第一枚铜钱的问题，归根结底，她没有“捡到”第一枚铜钱。
刘晏看她执着，有些好笑，自己不知为何，还是配合她。悦然背过身，他往前头走了走，抛了枚铜钱在路边。这个位置刚有草木，铜钱又没被草木盖住，很好找吧。
他走开几步，冲悦然道：“好了。”
这游戏是万万成功不了的。悦然沿着路，低头仔细地找，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他该觉得好笑的，她慢慢从不远处向自己这边靠近，他看着，心里却只想告诉她，铜钱在路的这一侧，那一侧，就不用那么认真去看了。
刘晏没有开口，这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
她固然很认真，看着也不蠢笨，只是运气竟像是不太好。当她终于找到了那枚铜钱，欢愉满得要溢出来。刘晏也感到快乐。像是两人真的捡到了钱。
悦然把那枚铜钱攥在手里，继续向前，她听到自己“通通”的心跳声，是野兽靠近猎物时的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又要强作毫不在意，漫不经心。她用树枝拨开草叶，看到两枚铜钱落在草的根部，简直疑心是自己的热望生出的幻影，她用树枝拨了一下那铜板，才确定是真的。她将它们拾了起来，高度投入下，连喜悦也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她继续往前。
同曾经发生过的那样，下一个草堆里有更多的铜板。悦然手中攥不下了，将捡到的铜钱放进布兜里。当连续出现了两处密密堆叠的铜钱，她终于舒了口气，满意地笑了，真正地漫不经心起来。
眼前的事情，无法解释，很不合理。
然而，“存在”本身不需要合理。
刘晏愿意把这当做是某种他未涉猎的术法。
铜钱拿着很重，刘晏却觉得悦然比先前感觉要轻快了。
“你看！是梅花。”
山坡下一片红纷纷，绕着山脚，往里延伸而去。“我们往那里走吧，舆图上我刚看了，我们不从大路，往那里穿过去，还更近些呢。”
刘晏心知她是想去看梅花。刘晏闭关前，少姑山是梅花刹尾的时节，这山脚下的梅丛，不甚大，看看便回就是了，不值当绕路。当下也不去打击她的欢喜。
刘晏愿意去。按悦然的性子，若是他不愿，可能便要讲，“那我从这里去，你仍原路，我们在江州城下汇合。”但他不拒绝，便再好不过，两人得以继续同行。
红色的梅花，一盏一盏缀在枝头，甜香甚浓。往梅林里走了一段，现出一条小溪流。悦然知道，按舆图上，顺着这溪流，就能绕到，山的另一头的。溪流带起风，从梅林深处沁出来。
铜钱真的好重，悦然偷偷打量刘晏，要不要分他拿一些。
“休息一下吧。”刘晏开口道。走出这样远了，再回去也没必要了。
两人坐在溪边梅树下，这梅树，红得似乎比前头要淡一些。
悦然喝口水，拿出带的两个馒头来，递一个给刘晏。刘晏其实不吃东西也可以，但悦然难得示好，他不好拒绝。
悦然也不饿，她现在好像不会饿了。带着这两个馒头，还是陶婶给的。她假模假式地咬了两口，有点心虚道：“我把我的铜钱，分一半给你吧。”
刘晏不说好，也不拒绝。
悦然迅速把自己的铜钱装成两袋，将一袋递到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