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我》求其吗

7、第七章

　　周围过于安静，这句话像重锤锤进蒋洵的耳朵。

　　霍修宓侧头看了看他的反应，看多了他淡定的样子，突然明显感觉他脑子短路的时候有点好笑，“我的婚事总有人操心，这几天相亲更频繁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怎么了？总不会是因为我。”

　　“就是因为你。”霍修宓看蒋洵，蒋洵想起他们还是绯闻对象，上回一起吃饭的事情应该是传开了。

　　但不管怎么样，从濠州新城跳到他的婚事，他很难转过来。

　　霍修宓说：“霍家那帮人觉得你我左右了舆情，不好，索性让我快点结婚，谣言不攻自破。到时候霍家到底什么立场，就靠我的婚事。你也知道，有些事霍继临做不了主。”

　　她拇指摩挲着食指指戒，淡道：“反正也到年纪了。”

　　蒋洵说：“你觉得到年纪就要结婚了？”

　　“不是啊。”霍修宓说，“只是我无法抵抗他们这种人为的因素，既然都是婚姻，那我只能选择相对而言自己想要的结果。”

　　到年纪就要结婚，只不过是他们利益之下的托词。他们习惯用婚事将两个家族绑在一起，所以世代的人才断不了筋骨。

　　蒋洵听见她那句“相对而言自己想要的结果”，半响才说话：“我和你之间，并没有寻常恋人谈恋爱的过程，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你要和我结婚，你不怕自己有一天会后悔？”

　　“我觉得你很了解我啊。”霍修宓说，“至于我了解你，只是时间问题。我做过的决定不会后悔。”

　　蒋洵的脸色没有波动，霍修宓又说：“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今晚什么就没说，只谈濠州。”

　　“你今晚会这样问我，是因为我之前说过我喜欢你。”蒋洵说：“选择一个喜欢自己的人，比起相敬如宾的对象更为理想。”

　　霍修宓莞尔，没否认：“我就说你很了解我。”

　　“那你喜欢我吗？”蒋洵问。

　　霍修宓微不可察地定住笑容，她没想过蒋洵会问这个问题。“比起其他人，我更愿意和你结婚。”

　　她没办法精准感受喜欢，但她认为“与众不同”已经足够了。

　　蒋洵看了她一会，笑了一声：“我欢迎你注资濠州新城，但我不能和你结婚。”

　　话一落，就没有人再接。空气凝固得非意料之中。霍修宓开口：“既然这是你的意见，那我以后不提了。”

　　蒋洵自己也在局中，一旦和霍修宓绑定的后果他自己也清楚。她容许他有他的考量。既然他话说得这么明白，此路不通那她就不走。

　　成年人的喜欢，本就是浅浅的。

　　蒋洵垂眼看着她。蒋家早败，但他有过家庭。他吃过百家饭，但也享受过亲情给他的庇护。如果婚姻的另一方有随时反悔的余地，那害怕失去的只会是他。

　　他们走回各自的车里，一路同路，走到高速口时候霍修宓从后座车窗看旁边蒋洵的车，今天她让司机开车，而他罕见自己开来濠州。

　　他的侧脸在夜灯下已经看不清细节，只有冷硬的轮廓，目视前方。

　　他们不算不欢而散，但比起上次分别，又有些东西改变了。

　　霍修宓感到烦躁，手往后捋了捋头发，视线从蒋洵的车离开。对于她来说，今天的成果就是濠州，这对于蒋洵和她都是双赢，各取所需。甚至她提出的任何一项合作都是双赢，这两件事情在她眼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大概人各有志，感情和野心的追求始终不同。

　　就像下了高速，大家就要往各自的岔路去了。这是正常的事情。只是霍修宓习惯做双重保障，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她能接受的范围内。

　　总之，A国吹拂了百年的风要转向了。

　　*

　　确切地说，真正身无分文白手起家的是蒋炎的父亲。时代因素自带的经济不好的那些年，蒋炎的父亲冲进城市定居帮人擦皮鞋、卖报纸。蒋家扎根在首都。

　　蒋炎小学毕业后，跟着父亲在报纸摊打工，来报纸摊的人有的会停留在那看一会报纸杂志，老板嫌弃小孩子闹腾，会把客人赶跑。蒋炎父亲便给他再三保证，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人给他看孩子。老板看蒋炎做事不错，就一并聘请了他们父子给自己卖报纸。

　　报纸摊放着些椅子，路人要看报纸看累了坐一会，坐太久也不行，挡着生意。在十几分钟里蒋炎的父亲就蹲下给人擦皮鞋，蒋炎学了父亲的手艺，偶尔趁老板不在也帮人擦两下。老板睁一只眼闭一只。

　　这个老板后来得急病走了，蒋炎父亲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平时从来不说自己事情的老板原来孑然一身，走了就真的走了，留下个没人要的报纸摊。

　　蒋炎父亲思索一番，把它接手了过来。当年的一些东西并没有像今天那样完善，总之在那个纸媒发达的年代，蒋炎家里靠着报纸摊赚了小钱。蒋炎也因此转了自己第一桶金，开了一家纸媒公司。

　　事业越做越好，蒋炎认识了另一家企业老板的女儿，你来我往的相互有意思，就结婚了。彼时蒋家家业已经如日中天，涉猎的不止纸媒，还有煤矿、房地产，挤上了A国上层的边边。

　　蒋洵出生时，取名为“洵”，意为诚实。蒋炎希望他在生意场上真诚待人。儿子出生时妻子去世，他独自抚养了孩子成人，没有缺失过他的陪伴。

　　蒋洵的人生里，父亲的记忆占了大多数。蒋洵享受了无比的爱，所以后来的他对世界可以宽容，他的不宽容，只是因为不诚实，而不诚实，才能保护他自己。

　　蒋炎在商场上手段狠辣，但一辈子兢兢业业，为人谨慎，无论是作为丈夫、家族决策人，还是作为一名父亲，都是合格的。他确实在用自己的生命在光耀蒋氏，让它到达从未有过的高度。

　　他只是犯了一个错误，识人不清，后万劫不复。蒋家短时间跳崖式消失在A国视野里，那时蒋炎已到中年，妻子早已经在生下蒋洵后不久去世。事业的失败让他忽然找不到支点，蒋家和财团的人从一朝富贵到一无所有，蒋炎成为被讨伐的对象。

　　蒋洵偶尔要替父亲承担一点被唾弃，但始终也比不过压在蒋炎身上的重量。

　　也或许是年纪大了，没办法再记起年轻时候成功的魄力。他开始犹豫、多疑、错判。

　　蒋炎得精神病了。

　　人应该是能意识到自己发病前夕，又或者说他知道自己在奔溃边缘了。那几天蒋家的分支亲戚都见到了蒋炎，是他登门拜访。

　　蒋炎的膝盖骨在给人擦皮鞋的时候蹲下过，也单膝跪过。那是一种讨生活的不卑不亢。为了自己儿子去给每户亲戚跪着道歉央求，不是懦弱，这是希望他不在了，在这世上还能有人记得蒋洵，照应他，不要再把他的错加注在蒋洵身上。

　　蒋炎也不要因为这一跪而将所有一笔勾销，只说等他死后，他们在他墓前如何泄愤都可以，只要看在这么多年的份上，答应这个要求。

　　蒋洵在蒋炎死后去了孤儿院，后来被蒋家一家亲戚接了回去，住了两年。有的人没忘记这一跪，就没忘记蒋洵。蒋洵自此游走在蒋家之中。同一个姓氏，但都不是他的家。

　　吃百家饭，是要还百家礼的。

　　他如今就是走的这样的路。

　　客厅放着蒋炎夫妻的彩色遗照，蒋炎家道中落后没再拍照，遗照停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而蒋洵的母亲则是停在最年轻，最生机勃勃的年纪。

　　蒋洵站在他们面前，久久没离开。

　　*

　　引擎声止，男人下车摘下头盔，勾着同伴的肩问：“荣，等下去小酌下呗？来了A国这么久一直要训练，我都没去过这里的酒吧。“

　　领航员走了下来，搭话：“有局？加上我啊。”

　　“行！”男人笑着回应，搭着向荣肩膀的手又用力勾了勾，“怎么？去吗？”

　　“去啊向荣。”跟在后面几辆车陆陆续续下来人，大家伙跑完最后一圈，恨不得马上脱了赛车服去玩：“反正明天又不用练车。“

　　向荣拒绝了，车队其他人去“不过酒馆”，他则回到自己新买的公寓“润居”。

　　他也是A国人，不过早年父母带着他移居国外，他们老了又想回国，但那时候向荣在国外车队发展正好，就自己留在国外。这次回来他没和父母说，反正父母也不在首都。

　　他想着，霍修英回归故土了，他没办法见到她，但也要陪她落叶归根。

　　向荣打开客厅的灯，霍修英的照片和他们之间的合照挂了满墙。这算是有勇气的，是睹物思人的最高境界，看着解相思，相思却更深，没有一个人敢受虐。

　　他却要如此，整套公寓连装修风格都是霍修英喜欢的，除了气息没有，她的影子无处不在。

　　向荣拿出一瓶红酒，两个酒杯，自己面对照片墙席地而坐。一个酒杯空了再添，另一个任由酒液沉淀。

　　*

　　无境车队的老板是个华人，姓齐，和周畅有点私交，就是国外留学让周畅爱上赛车的那几年认识的。他们车队打算和周畅的车队来一次练习赛，本来周畅应该要到场和齐老板详谈，但是他说在齐老板面前他没什么气场，不想去。

　　霍修宓觉得可以理解，毕竟国外最菜的那几年都被齐老板看在眼里，周畅这性子指不定怎么挑衅人家然后被按在地上摩擦。

　　于是她代替周畅去了。

　　反正都是来熟悉车队的，齐老板带她到监控室看无境车队练习，边看边给她介绍这是谁谁谁。

　　跑到最后一圈，霍修宓看得眼睛疼，就说直接去赛场边看。齐先生看反正是最后一圈，就领着霍修宓去观众席。霍修宓不坐观众席，就站场边。见身边一群人跟着她站着，她笑说：“不好意思，坐太久了，想站会。你们累了去坐吧。”

　　话这样说，人还是陪着霍修宓站这。毕竟等车跑一圈回来时间也不长。

　　齐老板和霍修宓有一下没一下地攀谈，他还提到周畅，霍修宓猜测他是从她出现开始就憋着没问了，她笑回：“周畅今天去谈事了，下次练习赛肯定到场。”

　　齐老板点点头，又把话题引到正事上。无境车队应该是想借练习赛的机会物色一些人，然后把他们挖过来，这是霍修宓所知道的他们暗地里的打算。周畅对此的态度是无所谓，挖得走的本来就留不下，练习赛就当互相认识朋友了。

　　霍修宓没有意见。

　　第一辆车冲过赛道终点，随后是第二三辆。霍修宓习惯性抱臂看着，一排赛车随后停下，齐老板拍了几下手，走了过去。

　　车手和领航员一个个下车，齐老板跟大家介绍着霍修宓，霍修宓在他介绍过后一一握手。他们知道霍修宓，因此显得有点拘谨。霍修宓看着向荣，伸出手和他握了下。

　　他顿了顿。

　　*

　　向荣和霍修宓当初在一个饭局上有过一面之缘，只能算知道彼此，算不上认识。和霍修英在一起更是后来的事情了。

　　眼前这个人是霍修英的姐姐，但向荣对这几个字眼很陌生，很艰难地将这个关系联系在一起。霍修宓在他这里依旧没有霍修英的标签。

　　但霍修宓在基地门口叫停他了。

　　他们一群人组了饭局，听到霍修宓的保镖走到他们面前点名找向荣，说是因为霍三小姐的事情。车队里的人都知道霍修英是向荣的女朋友，大家就识趣地走了。

　　为了避免不熟悉的尴尬，霍修宓找了私密性比较高的餐厅，没有要包厢。向荣坐在她对面，有点距离，他其实并不太想和霍修宓吃饭。但听到有关霍修英，他还是跟来了。

　　霍修宓拿着菜单点了几道菜，说：“我知道你是修英的男朋友，我今天请你来，只是想要问一下关于她的事情。”

　　向荣问：“霍小姐想知道什么？”

　　霍修宓微笑，让保镖叫厨房加快上菜的速度，“你也知道，其实我们和四房的关系并不亲近，听见她的消息的时候，没过几天就要准备她骨灰入祠堂的仪式。”

　　向荣听不得“骨灰”这两字，脸绷得紧紧的。

　　“不管怎么样，修英是我妹妹，对于她的死，我一直抱有怀疑。所以我一直有让人在背后查，这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霍修宓收敛起笑意，“我想听听看，出事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向荣扯了扯嘴角：“霍小姐应该都查清楚了吧。“

　　霍修宓说：“我查的如何，和你回答的如何是两回事。你说你的。”

　　向荣说：“修英，是因为我接触的赛车。我说这很危险，玩一玩可以，不用把自己逼成真的赛车手。但她每天跟着我到练车场，自己开得越来越熟练，研究也越来越深。她去车行买了一辆自己喜欢的车，出事那天就是那辆车的引擎出了问题，后来鉴定过，那是一辆改装过的车。”

　　“她本人知道吗？”

　　“不知道。”向荣顿了顿，说：“那天她自己去买车，如果我在，我就会阻止她。”

　　厨师上了第一道菜，霍修宓等他话落之后拿起餐具，示意他用餐。“找过车行老板？”

　　向荣说：“出事的第一时间，修英的父亲就问过老板，老板说改装后车辆出现事故是概率性事件，至少在他那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后来这件事情判定交通意外。”

　　“行车记录仪呢？”

　　“出事前先是前灯闪烁，然后引擎盖冒烟抖动，方向盘失控撞到路边石墙，十五米后刹停。”

　　“然后呢？”

　　然后，爆炸了，救护车去到现场的时候，身体都不是完整的了。

　　霍修宓吃了几口，吞下去后打破静默：“向先生，我希望你可以从头到尾完整地告诉我。”

　　向荣不是不想告诉，只是不论和多少人论述了多少次，他都说不出口。霍修英被推出来的时候全身焦黑，他已经认不出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这真是命，命运要玩他，让霍修英以另一种方式死在他手下。

　　如果没有他，没有向荣这个人，霍修英不会去碰车，她不需要去碰，她有司机，她可以避免这一劫，然后继续她青春辉煌的人生。都说她是天之骄女，是因为贪恋刺激才会爱上他这种人，最后也死在这种人手里。

　　“大家都是玩车的人，新闻上的照片我看过了，大概有了猜测。我来问你，只是求证而已。”霍修宓说：“如果有备份，给我一份吧。”

　　向荣抬眼说：“所有东西都在她父亲那里。”

　　霍修宓颔首，“好，那我问他要。”

　　周畅把向荣的照片给霍修宓看的时候，她觉得这个人骨子里有一种意气风发。车手习惯追求速度，人也肆意，什么样的人开什么样的车。但眼前的男人颓败得和几小时前驰骋赛道的人完全不同。

　　向荣说：“该查的事情，警方已经判定是意外了。”

　　“你会害她吗？”霍修宓看着他眼睛，他红了眼：“不会。”

　　霍修宓说：“听说你在润居买了套公寓，看来你有在这里定居的打算。”

　　向荣不意外于霍修宓知道这些事，霍修英追他的时候，也是无所不知。在他们这些作风下，他从来都是无所遁形的。

　　“修英在这。”他没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