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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婚典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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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两日、三日……
这是我生命中最为忐忑难熬的三日。
三日间,我再未见过杨扬。
那一刀深深没入他腰间,他受此重创,现下情形如何?那样重的伤,能瞒得凤歌一时,却能再瞒得她多久?一旦被她发现,他会作何解释?似他这种卖国求荣的叛徒,连自己的养父都能狠心害死,又会不会在凤歌的逼问下,招出我来……
我心乱如麻。
我试着设法向看守我的卫兵、侍候我的下人们打探杨扬的情况,却是半点成效也无。即便是最低等的红珑士兵,在言及这名紫陌叛将的时候,脸上都会表现出明显的不以为然,虽说碍着我紫陌公主的身份,不敢言辞不敬,但我还是能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到他们对杨扬的极度轻蔑和不屑,以及对他们敬重的凤歌公主竟看上这么一个家伙、明珠暗投的痛心疾首。
我根本就没有办法从这些人口中,探听到半点关于杨扬的消息。
我甚至冒险向凤歌试探,得到的却是她暧昧的一笑:“阿雅公主这两日很关心杨扬嘛!”看我面露尴尬,她才收了笑,长叹了一口气,“我也有好几天没见他了,他告了假,这两日都没参加军中的例会,我又忙不过来,也抽不出空儿去看他。你大概也注意到了,碍着他从前的身份,还有以前的那些事儿,我军中的那些头领们都不太愿意跟他相处,与其强迫他站在人堆里被众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倒不如让他一个人独处的好,我也不想经常去打搅他。”
整整三天,红珑军中,似乎竟真的没有一个人发现杨扬受了重伤,也没有人关心他当下的情状。
这——就是叛徒的代价么?
没人知道他受伤,那么,谁来给他治伤?
他会不会伤重不治,就此死掉?
我竟在担心他?我为什么要担心他?我不是该一心盼着他就此死掉的么?
这三天,我心下惴惴,寝不安眠、食不知味,却也不敢冒着引起众人注意怀疑的危险,主动去找杨扬,就这么苦捱了三天。到得第三日,便是红珑国主凤无涯纳我为妃的婚庆大典。
从头一天开始,便有负责侍候我的女官女侍们,在我耳畔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念叨着大婚典礼的仪式程序和诸多的注意事项,直念得我耳朵差点没生出茧来。一大清早,天还没擦亮,我便被她们七手八脚的从被窝中拉出来,沐浴熏香三次,再从内到外裹上一整套繁复的用料精致、绣工华丽的大红嫁衣,直裹得跟个大红粽子一般。更有五、六个专门负责妆容的女侍,将我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梳理整齐,盘上头顶,挽成隆重华丽的醉凤顶髻,饰以凤钗步摇、珠翠环佩,再在我脸上施以脂粉,为我描眉勾唇。而我,却只是恍恍惚惚的看着面前的铜镜,看着铜镜中的那个女子,在她们尽心尽力的妆扮下,变得越来越妖娆美丽,却也越来越不真切、越来越不似我自己,直至那描龙绣凤、精美华丽的大红盖头兜头罩下,将我眼前的一切,尽都若隐若现的笼罩在那片朦朦胧胧的红雾之下。
虽说是军旅之中,一切从简,但毕竟是国主纳妃,基本的排场讲究还是在的。经过凤歌这十多天的精心铺排布置,飞云山下落雁坡前,绵延数十里的红珑军大营已经化作一片红色的海洋。中军大帐前搭建起举行婚典仪式以及供国主陛下阅兵点将的高台,高台以大红色为基调,装点得富丽奢华、喜气洋洋。高台之上,旌旗彩灯迎风招展,四下摆放着象征胜利与喜庆的红色杜鹃。高台之下,人海如潮,随军的红珑官员朝服顶戴、列队而立,三军将士铠甲鲜明、仪仗严整、气势森严。
静立于高台之上,隔着覆面的红色绸纱,我终于见到了凤无涯——凤歌的父亲,那个自今日始就将成为我丈夫的男子。
眼前的男子,身着大红吉服,长身而立。虽只是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却是沉凝如山,不动如渊。他脸型瘦长、面白无须,面部线条却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轮廓分明,看起来远比他的真实年纪更显年轻。他的样貌算不得十分英俊,但那疏疏淡淡的眉眼间,却自然然的浸盈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来。
我心中暗叹,大约,也只有这样的父亲,方能生出如凤歌这般绝艳天纵、风华无双的女儿。
目光从凤无涯的身上移开,我随意的扫视台下。
然后,我全身微震。
在如山如海的人潮中,不经意的第一眼,我便看到了杨扬,那个这三日来令我纠结牵挂,食不知味、寝不安枕的男子。
我并不是刻意要去注意他的,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注意到他。
就如三天前一般,他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站在队列齐整的红珑国文武官员间。而他周围的队列,却呈显出些微不自然的扭曲,令他周围三尺见方的一圈,成为一个奇怪的真空地带,也衬得他的身影愈发的落寞和孤独。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可是背脊却挺得笔直,丝毫看不出身上有伤的样子。
我心下暗自苦笑,这几日,我竟是白为他担心了——我自以为我那一刀够深够狠,却未曾料到,对于似他这般自小在战场上长大、刀里来剑里去、早把流血受伤当作家常便饭的人而言,我那一刀,只不过是挠痒痒的儿戏吧。
因为脸上覆着大红的盖头纱缦,这一回,我倒可以不惧旁人看到我的面部神态表情,可以不加掩饰,专心致志的打量杨扬。
我在看他,他却没有看我。
他的目光,竟已完完全全的集中在了我身旁的凤无涯的身上。
这还是我第一回看到,那双清爽干净透彻的眸子里,流露出这般严肃认真的目光。
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到底在想什么?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红珑人为庆祝国主纳妃以及云川大捷所举办的庆典盛宴,在潮水般的欢呼声中拉开了序幕。飞云山下,璀璨的烟花腾空而起、此起彼伏,烧红了整个夜空,令天上的群星都黯然失色。从云川城脚下到飞云山的尽头,平原、高坡、低谷……但凡红珑军的驻扎之地,都亮起了熊熊燃烧的篝火,明亮的火光映亮了狂欢的人群中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只有红珑的皇室子弟以及军中高级将领和官员才被允许进入的中军大帐,现下已沦为红色的海洋,富丽堂皇的大红色帐幔内摆放着精致的红木桌椅,大帐正前方的主座前,象征喜庆的火红杜鹃紧紧包围着泛着点点金光的大红色的喜字……桌前一对描金绘凤大红喜烛泛着柔柔的红光,将空气里都溢满了醉人的酽红。如流水般送上的丰盛食物和各式美酒,层层叠叠的铺满了席桌。乐师们尽情演奏着欢快的曲子,舞姬们伴着乐声翩翩起舞,宫装女侍手捧佳肴美酒,穿梭在一群群达官显贵之间,燕语莺声,推杯换盏,暗香浮动,气氛极尽奢靡。
当着红珑国一干皇室贵胄和股肱重臣的面,凤无涯用一根扎着金丝红绢的桃木枝,轻挑开我覆头的纱缦,在众人对我天姿国色的惊叹声和恭贺国主纳妃的祝贺声中,与我共饮下交杯之酒。
大礼初成,刚刚新晋为红珑皇贵妃的我,被自己的“夫君”挽着手,正襟危坐在大帐正前方的主座上,接受一批又一批臣子的顶礼漠拜和轮番敬酒,一遍又一遍、麻木的听着他们口中那些满载着奉承话儿与溢美之词的恭贺与祝福。
且不论这些将领官员们的恭贺与祝福有几分出自真心,又有多少位居庙堂之上的虚与委蛇和言不由衷,酒宴的气氛倒确是充满了欢庆的。酒过三旬,夜色更深,气氛愈浓,帐中更是热闹非凡,有人已露出些许醉意,更有年轻的将领官员借着酒劲儿,搂着心仪的女子滑落舞池。
觥筹交错,衣香岚影。上至凤无涯、皇室子弟,下至文武百官、侍从女官……所有人的脸上都盈着笑意,除了——
一个孤独的身影伫立在角落,端着酒杯,无声的注视着欢庆的人群,目光中流露出寂寞。
借着一次次垂袖遮面、仰首尽饮杯中酒的空隙,我一次次用眼角的余光偷看杨扬——从踏入这中军大帐的第一刻起到现在,他一直都呆在那个遥远的角落,一言不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里的热闹与欢愉,都与他全不相关。大帐中有数不清的人在应酬交际、在举杯邀饮、在高谈阔论……却没有一人搭理他,大概,正是因为他的存在,那个角落,才会被人们自动忽略。
他手中端着一杯红酒,琥珀色的红酒映在他的脸上,漾着红色的光,将他苍白的面颊也映作微红,却始终无一人邀他同饮,于是,那杯红酒,虽然一直擎在他手中,却始终不曾沾唇半滴。
这般的孤独,这般的落寞,为何那眼神却仍是如些的清澈明净?为何我会觉得,和场中那些虎背熊腰的红珑将领们相比,显得那么瘦弱单薄的身躯,那挺得笔直笔直的脊梁,会自有一种引人侧目的光彩?
我这算是在怜他么?我不是该恨他的么?
注意到杨扬落寞的终是不独我一人——一直处于众人视线关注焦点下的红珑三公主终于打发走了围在她四周久久不散的一众将领官员,手持一杯红酒,径直走向杨扬。
于是,场中相当一部分的目光,便在那英姿飒爽、风华无双的红色身影的带领指引下,穿越整个中军大帐,最终落定在墙角那个被人们主动遗忘的人的身上。
凤歌和杨扬的关系,在整个红珑军中,一直都是公开的秘密。但凤歌毕竟是皇家公主、三军统帅,事涉儿女私情,纵是人尽皆知,私底下颇多议论,但当着凤歌公主及一干皇室中人的面,却谁也不敢说三道四。只要她不曾公开宣布,此事便尚属“皇室机密”。今日是红珑国主的纳妃喜宴,能进得这中军大帐的,哪个不是皇亲贵胄、名将高官?凤歌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毫不避嫌的走向杨扬,莫非是打算——
于是,帐中诸人都不约而同的暂停了交流,向着那个原本无人光顾的墙角,好奇的伸长了脖子——
原本鼎沸喧嚣的中军大帐,此刻竟突然的一静。这寂静是会传染的,便连那奏乐的乐师,也因这突然的一静,而忘了手中正奏着的曲子;而唱歌的歌姬、伴舞的舞娘,也因这突然的一静,诧异的停下了正表演着的歌舞。
如果说注意到这一幕的原先还只是场中绝大多数人的话,乐曲歌舞的骤停,便让所有人的目光,尽皆落在了大帐角落处那一双人的身上。
无视众人的瞩目,或者应该是早已习惯了众人的瞩目,凤歌微笑着,大大方方的朝杨扬高举起手中的酒杯。
“杨扬,云川大捷,你献城有功,父皇陛下已经应允,封你作定远侯,爵位世袭,明儿个便会正式颁旨,凤歌在这里先行祝贺你了!干杯!”
她面颊绯红,唇角含笑,仰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凤歌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此刻中军大帐中安静异常,她的话,逐字逐句,都清晰的传入室内每个人的耳中。
听闻她此言,我的心猛的一跳。“定远侯”?她刚才所说的,可是“定远侯”么?耳畔,有元旭那日的话隐约响起——“紫陌待他不薄,你父亲视他如己出,悉心教导,我父皇欣赏他才华,力加栽培,前年还封了他定远将军的爵衔……”
定远将军……定远侯……
既是封侯赏爵,什么字不好用,偏要再用这“定远”二字?这究竟是封赏,还是赤|裸裸的羞辱?
我用眼角的余光飞快的瞟了一眼身畔那个牵着我手的、年岁已经可以做我父亲的男子,后者正侧头看着杨扬,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那分明是——看戏的表情。
这“定远”二字,想必是他的主意了。
凤歌的话,犹如一枚落在湖面的石子,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中军大帐中,激起一片低声的议论。
凤歌的兄长,大皇子凤珏的坐席位于凤无涯的左首,闻她此言,求证的目光瞥向他父皇,得凤无涯颌首认许后,长身而起,向杨扬遥举起手中酒杯:“三妹此言确实,我在这里也一并恭贺定远侯了!“
他话音未落,凤歌的另一位兄长,二皇子凤琦也越众而出,微笑扬杯:“同贺定远侯!”
“恭贺定远侯!”“恭贺定远侯!”“恭贺定远侯!”……人群中有稀稀拉拉的祝贺声纷沓响起。
这些人,口中说着恭贺的言辞,眼中却绝无半点恭贺的诚意。
看杨扬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大概是此刻他们心中最想见到的吧。
可是,凤歌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宣布这种事情,将杨扬至于这般尴尬境地?
她分明是故意的!她不是喜欢杨扬么?又为何要在众人面前,让杨扬难堪?
杨扬并没有让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得逞,他的脸上既没有半分喜悦,也没有丝毫窘迫,只是平静的扬起手中酒杯,迎着那些或鄙夷、或不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扫视全场,欠身示谢。然后,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鲜红的液体,浸透泛白的唇,将些许晕红,染上苍白的颊。
我的心中,竟是没来由的一阵绞痛。
凤歌先前似乎已喝了不少酒,刚刚又饮了这么一大杯,双颊飞红,人似已添了七八分醉意,顺手从桌上拎过一只酒壶,走到杨扬近前,将他手中空杯再度斟满,一双俏目与他直直对视,唇角含笑,眼神迷离。
“今日是我父皇与贵国阿雅公主的大婚喜宴,红珑紫陌两国自此结秦晋之好,实是大喜事一件。父皇又许了你侯爵之位,更是喜上添喜。怎么我们的定远侯,不打算向我父皇陛下与阿雅皇贵妃回敬上一杯酒,以示祝贺、以表谢意么?”
那话说到最后,口气中已全是戏谑与玩味的意味。
我却听得连呼吸都快要停滞,听她话中的意思,竟是要迫杨扬向我和凤无涯敬酒道贺。
她不知道——我不是真正的阿雅公主,我是杨扬的未婚妻苏离!
虽然我和杨扬之间,并无半点情份可言,但至少,他是我父亲生前一手为我挑选的未婚夫婿!
凤歌不知我是苏离,可杨扬却知道。
杨扬,你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嫁给一个老头子,还要在这场荒谬绝伦的婚典上,亲自敬酒道贺吗?
钝刀割肉,其疼何堪!
杨扬静如秋水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一丝微微的涟漪。
他猛抬头,直视着凤歌的眼,漆黑如墨的双瞳,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要将她的心完全映透。
然而,死水微澜,也终究不过是微澜而已。
那一丝涟漪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消逝无踪,然后,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扬起,在万众瞩目之下,手中端着满杯的红酒,向着我和凤无涯所在的主座,一步步走来。
每一步,他都走得极慢。
他仰头挺胸,正视着我和凤无涯,目光是如此的平静,如此的坦然。我甚至无法确定他的视线真的是在对着我,还是已经穿透了我的身体,射向我身后某片遥不可及的虚空。
从墙角到主座,大约只有四五十步的距离。
他所过之处,围观的人群便自动向两边散开,留出一条通道。
四五十步的距离,杨扬似乎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但,再久,也终有抵达的一刻。
他终于在我和凤无涯的面前一尺处站定,终于微笑着,朝我们举起手中的酒杯。
“杨扬谢国主赐封,恭祝国主陛下和皇贵妃百年好合,万寿无疆!”
他面上的笑容是这般真诚,他的语调是这般亲切自然,真诚自然得超过了先前向我们献上贺辞的任何一位红珑官员。
仿佛那祝福,是发自他心底的挚愿。
我的大脑一阵晕眩。
那熟悉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落在我耳中,却是如此的遥远,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受大脑控制,只是下意识的,随着凤无涯,端起了手中的酒杯。
“多谢!干杯!”
随着凤无涯口中这四字轻轻吐出,杨扬、我、凤无涯,三个人手中的酒杯,终于碰在了一起。
“砰——”
那不是酒杯轻触发出的脆响,而是——
三只酒杯相触,我和凤无涯手中酒杯完好无损,而杨扬手中的那只,却裂作了碎片。
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杨扬已经欺身而进,将手中的半只碎杯,直插向凤无涯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