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璃纪事》薄雪万里

81、生日快乐（4）

　　酒过三巡，人们四散聊天玩耍，舜真说还有公务要忙，纪凛烛也无声离开，程炼早就想跑，临走时还抛下一个“以后没事别烦我”的眼神，向繁森便醉醺醺地坐到了玄烈和杨宁对面。

　　向繁森整张脸都红扑扑的，眼神恍惚迷离，嘴里振振有词念叨着什么，好像借着酒精的作用，他嗓子竟出乎意料地减了几分沙哑沧桑。

　　“喝这么多，你心情不好啊？”杨宁问。

　　向繁森把酒杯“啪”地往桌上一拍，飞溅的葡萄酒在他洁白衬衫袖口留下几滴充满艺术感的痕迹，“我是开心！开心才会喝酒，不开心的时候才不会喝……这酒已经这么难喝了，我不爽的时候喝它，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还有！我没喝多！”

　　看着眼前向繁森半睁着的眼睛，杨宁刚笑话他两分钟，忽地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敛起笑板起脸。

　　杨宁伸手在向繁森眼前晃，搞得向繁森本就晕乎乎的脑袋更加分不清上下左右，不爽地拍开了杨宁的手。

　　“我有一个问题，”杨宁紧盯着向繁森，“如果你没喝醉，就认真回答我。”

　　“哦……”向繁森乖乖坐正直起腰杆。

　　“你说你想打开实验室是为了寻找你孩子的下落，这个理由太牵强，我不相信。”

　　杨宁字字诚恳，身边的玄烈一愣，他原先以为是自己不懂人类与亲生骨血难舍难分的感情，这才渐渐把疑虑压了下去，现在杨宁提起来，倒是重新勾起了他的怀疑。

　　杨宁的话说完了，向繁森目光飘忽依旧呆愣愣地坐着。

　　两方僵持了至少两分钟，忽地，向繁森垂下脑袋笑了起来，笑得肩膀直抖，随之才慢慢抬起头来。

　　他脸颊依然红润，痴傻的笑挂在脸上，眼睛里却闪烁出精明的光。

　　“我说的是实话。”

　　“是实话，但是是遮掩的实话，我想听全部的。”杨宁语气咄咄逼人。

　　向繁森将袖口酒渍旁的纽扣解了又扣扣了又解。

　　“我是为了找孩子，但我不止一个孩子。”

　　“你别告诉我你有好几个孩子都被老董事长抱走了！演葫芦娃啊！”

　　向繁森闷头笑了，“我的孩子是孩子，实验室里的芯片，也是我的孩子。”

　　“什么？什么意思？”

　　“你们打开实验室要找的那枚芯片，美名其曰是什么老董事长团队的毕生心血，但实际呢，它是我的杰作！是我的心血，我的！舜延他们不过搭了把手，就把我的名字抢走了，我不甘心！”

　　说到这里，向繁森情绪激动异常，这令他头痛不堪，他痛苦地捂着后脑，脸涨红地更厉害。

　　“然后呢？”杨宁语气平静，丝毫没有在意向繁森的反应，就像一位不近人情的面试官。

　　“然后我就在芯片半程结果展示时藏了一手，让舜延误以为它基本研发完全了，所以他开始寻找试验品。因为我提过芯片稳定性较差，贸然给机械体试验可能会引发机械体变异失控的状况，所以他就不再提这个事……我以为他放弃了！但是，但是你知道？他，居然想拿我做实验！呵呵，一举两得嘛，我死就死了，他接手继续研发，功劳还是他的……

　　“被我拒绝以后，他就抱走儿子作为要挟，他才那么小！还躺在医院的保温箱里！但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个事的，因为我妻子，她不想我去做实验，就自己跑到舜延面前把这事拦到自己身上，后来……”

　　“芯片失败了？”杨宁问。

　　“我到现场的时候，舜延已经把她杀掉了，她就躺在地上，我认不出来她了，整个人变异浮肿溃烂……她是想用她的命换我和孩子的命……”说到这里，向繁森有些哽咽，他一直垂着脑袋，不知眼泪到底流没流出来。

　　“舜延没有按事先说好那样实验完就把孩子还给我，反而各种威逼利诱让我好好研制芯片不要管其他的，但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所以……”

　　“所以？”杨宁急着听下文。

　　“所以我把我孩子的DNA编进了芯片里，并且设置使用门槛。基于我的设计，只有我孩子装配它，它的效能才能有百分之百的实现，介于我还没有研发完全，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配备这枚芯片，都有百分之二十的额定几率会玉石俱焚。”

　　向繁森说得轻描淡写，他轻轻抬起脸，嘴角抑制不住地嚣张上扬。

　　“你疯了吧！”杨宁再也按耐不住怒火，他此刻无比渴望面前这个疯子说这些只是因为他撒谎成性。

　　很快，杨宁又冷静下来，这仅仅是他的一面之词而已，何况这人现在又醉成一摊，说的话真真假假倒也正常。

　　“那你打开实验室是为了什么？为了看别人玉石俱焚？这可是给舜氏给永璃岛保命的最后一张底牌！”

　　向繁森笑着迷迷糊糊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也和杨宁一样紧蹙着眉巴不得吐掉那酒，“这酒也太一般了……所以啊！所以我想跟着你们抢先打开实验室！我要修啊，我想继续把它研制完成！”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怀疑，你能研发这种芯片？你有这么高的水准？”杨宁挑了挑眉。

　　向繁森咯咯一笑，“废话！告诉你，要是我年轻的时候，再活跃一点、再会来事一点，早早拜林瑀为师，现在也就没你什么事了，我也早早就踩着林瑀肩膀高升了，哪至于现在还人不人鬼不鬼地待着……唉，比赛进度太慢了，按照我的猜想，至少芯片的后半程研发已经步入正轨了才对，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打开实验室的门啊……”

　　杨宁无语地撇撇嘴，听到向繁森后面的话，倒也无奈。

　　“是拖了有段日子，我看大家情绪都有松懈，这样下去面对战争，不是好势头。”

　　“你看他们哪有着急的样子，压根把战争抛到脑袋后面去了，还是太安逸啦……”

　　顺着向繁森的话，玄烈转头看，后方灯光昏暗氛围暧昧的空场地上，人们伴着音乐起舞，酒杯在夜空下叮叮当当碰撞砸出美妙声响，嬉笑声脚步声相辉映。

　　或许这幕被向繁森称作“太安逸”的景象，才应该是生活常态呢？玄烈想，至少不应该是活在炮火阴影下的吧。

　　暗暗地，玄烈一点点坚定起来。

　　宴会最后，玄烈在勉强被炳灿灌了一小口酒以外，再没吃什么。

　　夜晚还是很凉爽，一点也没有要入夏的迹象。

　　杨宁靠在椅边问玄烈：“他刚才说的那些，你信多少？”

　　“信一点。”玄烈回答。

　　“哪一点？”

　　“他加入我们，是为了打开实验室拿芯片。”

　　“不错。”

　　背对着微弱的灯，杨宁的笑掩埋在黑暗里，天台上已经没几个人了。

　　犹豫片刻，在杨宁刚要动身离开时，玄烈顾不得自己身份合不合适，就直接开了口，“能看到他的资料吗？”

　　玄烈此话一出，杨宁滞了一秒，旋即满意地拍拍玄烈肩膀，“不错呀玄烈，有心，你要让我刮目相看了。”

　　其实以前玄烈就动过类似念头，在和阿盼说的时候，总被阿盼着急忙慌地给拦下来。他也知道阿盼的用意。

　　他们只是再普通再低等不过的机器人，如果所有的思想不能用来尽心尽力为舜氏服务，如果有不配拥有的怀疑，那他们思想的存在也就没有了意义，再严重点就是要被制裁的。

　　杨宁从西服内扯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玄烈，看来是早就预备好了。

　　玄烈展开那张纸，里面果不其然就是向繁森的履历信息。右上角的证件照貌似是他近几年照的，比之前那张照片上的他更有了精气神。一张笑脸，半长不短的艺术家波浪卷发，还破天荒戴了副方方正正的眼镜。

　　玄烈不得不感叹资料的详细，完完整整追溯到他的祖上。从远离家乡求学到一步步怎样爬升。大到家里几栋房几亩地，小到连他不吃葱只吃香菜都标明了。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杨宁问。

　　玄烈从头看到尾，把每个细节看得明明白白后，将纸递还给了杨宁，“大概有，以后就都知道了。”

　　风有点刺骨，玄烈要去做准备了。

　　永璃岛面向哉徉岛方向开设有一个巨大的港口，此次护送他们出行的舰队已然规规矩矩排列在此。

　　迎着湿漉漉的海风，潼氏的人率先紧锣密鼓地上船要带路。

　　高处，潼霜和舜真排排站，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氛围温馨，场面和谐。潼霜舜真两人差不多高，只是气质不同，两者如同冰火交融共生，分裂又带着命中注定的难舍难分。

　　“我是说可以给你时间，但我没想过要这么久，最后到头来也没真正坐上那椅子。我高看你了，舜真，你真的不是个当老板的料子。”

　　舜真倒也没生气，她看着远处凌乱如蚂蚁的黑压压小人在来来往往搬东西走动，眼睛眯起来，“嗯嗯，你也差点。”

　　潼霜没再说什么，接下来的水路需要由潼氏在前带路，她便先登了船，临走时不忘轻轻向舜真招了招手。

　　这次第三阶段比赛舜真不去，她多少是有点失望的。

　　该说的话说太多遍就没有了意义，舜真没有再向玄烈他们叮嘱什么，该穿的防护服穿好，该加装的防弹甲也已经安排，带过多装备会被潼氏盯上，不过虽然他们已经算是被潼氏盯上了，但大家都还是打算轻装上路。

　　林瑀太过嗜睡，也很难被叫醒，玄烈临走时他连眼睛都没睁一下，光说了句“再见”就又昏睡过去。

　　林瑀这边是离不开人的，杨宁偷偷让玄烈盯紧向繁森，“看住他！他才是最大的不确定性！”

　　杨宁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林瑀床边，他话音刚落林瑀就沉睡中嘟囔了句梦话，随即重重地翻了个身又安静熟睡去。

　　这句话是“别信他”。

　　别信谁？杨宁还是向繁森？玄烈也没空问个明白。

　　想到这里，玄烈看到舜真似乎在给那一群黑寂军护卫队机器人身上贴着什么。

　　走近了一看，是时韶花的贴纸，五彩斑斓的，彩色花瓣招展，给这群黑压压的铁盒子身上带来点生趣。

　　“很好，就是得这样，生机勃勃地干事才能容易出好结果，我期待你们全都完好归来！”

　　舜真一招呼，这些身上贴着幼稚贴画的冰冷黑色机器人开始大踏步铿锵有力地有序上船。

　　这次比赛前潼氏几乎没有告知任何与比赛有关的规矩条目，而且十分着急的样子，玄烈心生疑虑。

　　舜真也是如此。临上船前，她特意把他和纪凛烛都叫来。

　　站在舜真面前，这样近距离面对面站着，玄烈才发觉舜真脸上其实没什么笑意，反而凝重地很。

　　“这次比赛，我有任务要交给你们，”舜真严肃地说，“之所以我让潼霜千万把比赛场地设置在哉徉岛外岛，是因为那……有一本非常重要的资料。”

　　“什么资料？”纪凛烛问。

　　“《第二战备研发指南》，著作者是……程黛绫。”

　　舜真话语结尾处插入了一个微妙的叹息，同时击中了面前二人的天灵盖。

　　玄烈清楚地记得那刻在神庙墙壁上的名字，记得纪凛烛为此掉下的一滴泪水。那时他们都以为已经离目标更近了一步。

　　“我，我母亲写的？”纪凛烛话里带着抽噎和惊慌。

　　舜真点点头，“有一件事我没能提前告诉你，小烛，抱歉。当年以韶赋修和你父亲纪棠烬以及舜延组成的第二战备研创团队中，最核心的主创其实是你母亲。”

　　一颗晶莹泪珠顺着眼角滑落，纪凛烛空洞又无声地展开内心的狂风骤雨。

　　“那时你母亲刚刚怀着你，我们……我们曾经对坐着聊了一整个夜晚。她说她舍不得，才将成果转名到别人头上。事到如今，舜氏需要把握任何一个可能应对潼氏、应对韶赋修的机会，所以这一趟……可能很艰难，因为比赛已经进行到第三阶段，韶赋修很可能要出山了……”

　　“为什么会在那？”玄烈疑惑。

　　舜真古怪地笑了一下，“第一战备曾在那作为援军生活过，也带着资料和第二战备半成品在那做实验。”

　　“去哪能找到？”玄烈问。

　　“古珈山，”舜真压低声音说，“以防不测，舜氏二十多年前留在那的一艘小型的隐形式气垫艇还可以供你们逃脱。”

　　玄烈越听越皱起眉毛，有来自真正生命的能量供给，他身体各项机能正缓缓从冻结中复苏，皮肤也越来越好，现在他能做更多复杂的表情了。

　　“小烛……”舜真刚要说什么，纪凛烛便伸手擦去了眼泪，“我没问题。”

　　舜真长舒一口气后，拍了拍二人的肩膀，“你们和以前很不一样了，所有过往沉淀的都会围绕在你们身边为你们助力……放心大胆的去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