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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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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江湖一梦
安宁再次见到李青是在成亲后的第三个月。
七月天,云南西湖。草木盛兮,嵌入洱海,与苍山隔海相望。
山麓袅袅燃香檀,众生往来佛前参,寺钟空鸣一声悠然,但求一世平安。
李青抓着不安分的羚羊角,试图驯服那倔强桀骜的羚羊,几度挣扎左摇右晃,最后还是直接从羚羊身下摔了下去。
他偏了偏头,侧耳听了声来人的动静,蓦地偏头笑了:“哟,这不是我那便宜徒弟吗。”
李青是个瞎子。
安宁没有骂人,他真的是个瞎子,真正意义上的瞎子。
双眼缚一双白绫,歪斜地在脑后随意地打了一个结。自她认识他起,他就是这样一个模样,直到后来她长大了,也晓得了不能再胡闹了,李青也还是这个模样。
安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能在几百个围观的看客里砸个绣球一砸就能砸中他的,她以为她的师父起码是个普通人,实际上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事实证明邪门最后会扎堆。
李青吃饭从来不给钱,金陵街上永远都能看到雁来客栈的店小二追在李青背后大喊:“李临渊你吃饭又不给钱!”
李青在前头反驳:“胡说!谁说我吃饭不给钱的……”实际上他双腿就没停下还在跑。
再比如,李青从来不教她剑法。
她是便宜徒弟,他就是那个倒霉师父。
安宁有时都怕他个瞎子看不见人剑一扔过去,仇人没劈中倒把他自己甩了个底朝天。
万万没想到,再见居然会是这样的情景。
安宁清了清嗓子,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激动,也许是这些年长了她的年纪,学会了怎样去面对离别和重逢不再像以前那般大喜大悲,心中也就没掀起多大的波澜。
安宁看向那头倔强地扬起了头的羚羊,十分和善地问:“师父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李青摔了个屁股墩也不尴尬,起来拍了拍衣裙,就像他们分别了只是吃个饭的工夫,坦然自若地回答:“我在做任务呢。”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千梦节的任务,做了还会有钱掉。”
白云飞只一祈愿的工夫,出来就不见了人。问了一句无双安宁的去向,得到的却是“王妃跟一陌生男子去了山脚的那间客栈”。
无双不敢言,低头看向少爷攥紧的手,十分忐忑诚惶诚恐。
白云飞跟着无双的方向一路下了山脚,果不然于半山云雾缭绕间看到了那间客栈。
“店小二,来一碟糖醋排骨糖要七分糖不要太多糖浆排骨呢肉要肥瘦相间,龙井虾仁茶要上好碧螺春虾仁要去芯,再来一盘香菇炒肉香菇要冬菇不要杏鲍菇,清蒸鲫鱼不要香菜只要葱。”
一大串的要求从安宁嘴里吐出,后面的店小二一脸目瞪口呆。
李青则正坐一旁,听到前半段时嘴角上扬满脸欣赏,听到后半段时则蹙了蹙眉,疑惑道:“等等,我吃香菜啊一一为什么只要葱!?”
安宁撑着下巴,依旧和善:“又不是只给你吃的,白云飞也要吃。”
李青愤怒地拍了拍桌:“岂有此理!居然比你师父还重要?白云飞是谁!?”
“你徒女婿。”安宁冷笑。
李青顿时蔫了下去:“……哦。”
“这样啊。”李青垂下了他的死鱼眼。
…………
白云飞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传说中的邪门师徒。
“云飞?”
安宁率先发现了白云飞,朝他用力地挥着手,这端李青也微微侧耳,他看不见东西,便只能听声辨位。
李青朝着白云飞的方向投去注目,礼貌地朝他抿唇一笑。
白云飞对上了来人的视线,白皙的面容让他有刹那惊讶:“你……”
再反应过来时,面前的白衣剑客已伸出了手,算作初识。
“李青,李临渊。喜欢的人叫我李青,不喜欢我的人喊我瞎了眼的,按照辈分你该也称我一声师父。”
白衣剑客,坐如孤松。萧萧肃肃,朗爽清举。只可惜那一双白绫遮住了他的眉眼,添了些平易近人。
别人说剑客身上大多都会带有或多或少的杀气,白云飞凝眸望着眼前的人片刻,倘若不是听安宁提起,他实在难将江湖上那个赫赫有名的剑客同眼前这个年轻男子联系起来。
白云飞眼角微微上挑,承了他的礼就要回一个礼,“在下白玉,白云飞,师父有礼。”
“哎一一又捡了个便宜徒弟,凑一对了。”李青歪了歪头,瞧着眼前的两人倏忽笑了。
安宁嗔怪地瞪了李青,“师父你别欺负他了。”
“知道了知道了。”李青摆了摆手,那显眼的白绫柔化了原本刚棱有力的轮廓。
菜不一会儿就上了来,安宁让白云飞在她身侧坐下,然后兴致勃勃地往桌子中间凑去。
“对了师父,你什么时候回金陵啊?这都三年了吧,你一直没回去过。”
李青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望向安宁期盼的双眼时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了,最后仍是摇了摇头。
“不回去了,算了吧。”
“为什么?”安宁不解。
“长安无故里,金陵无故人,回去有什么意思?”
李青夹起了一块糖醋排骨,嚼了嚼,最后又吐了出来。
“不好吃。”
李青下巴微微抬起,语气里满是嫌弃。
安宁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师父你还是老样子,还是这么挑剔出门在外也不怕你自己饿死!”
李青依旧摇头,说然也非也。
佛钟山麓,群青环绕。水中草木兴盛,山中一大半的时间都留给了白云晴天,他们坐在那半山腰的客栈里,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清茶几盏,茶香入梦,安宁原本以为时间已经长到足以她不记得他们之间的故事了,但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是那么清晰。
或许有些事情其实她从未忘记,始终篆刻在心底的最深处,无法释怀。
那一年玲珑坊上,笼头初见。
拿着绣球征夫婿的金陵花魁艳压四方,花洒满天,灯火阑珊。
点香阁内人群拥挤,女扮男装的安宁从中捣乱,寻了个空隙,将那绣球从半空中掷了出去,绣球一下子就砸在了恰好经过的白衣剑客身上。
年轻的剑客也不恼,捧着绣球鹤立人群。在热闹的喧哗声中看向楼上怔愣在原地梳着包子头的小丫头,笑吟吟地问:“这倒来了个碰瓷的了?我敢娶,你敢嫁吗?”
笼头上的小公主涨红了脸,拼了命地摇头。
别人扔绣球是定亲,她是定师父。
从此李青变成了她的师父。
即使他从来不教她剑术,说她并不适合用剑。她每每问起缘由,都被他一句“做我的徒弟学什么剑术,只需要漂漂亮亮做个姑娘家就好了”搪塞了过去。李青早些年还教了她许多奇怪的理论,什么女孩子就应该厚脸皮豁出去些云云,还有要面子是没有前途的,她从师三年,实际的功夫没学到,倒学会了一大堆歪理,以及整日跟在李青后头胡闹。
那么多次忘记回家的路,是李青将她驮在背上一路将她背了回去。她说想要揍街头那个盛气凌人的小混混,李青提了把剑就要去和别人决斗。上元灯节枯燥无味的皇宫盛宴,李青翻过墙头,在墙上朝她伸出手,带她去看人间的真正烟火。
再后来便是三年前的那次分别。
少年意气风发,只朝她挥了挥手,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城门。
李青离开的时候没有说还会再见,重逢的时候没有说好久不见。始终没说的,是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与其说他像她的师父,不如说他更像是她的哥哥,填补了原先属于朱允的那份陪伴。
他们就像是两面镜子,各别代表了对方的另一面。
李青以前想啥也不干游手好闲富贵一生,结果他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天下剑客。安宁先前想成为一蓑衣一壶酒仗剑走天涯的女侠,最后她还是成为了这大明最尊贵的小公主。
本来想要一生无虞的人入了天地江湖,想要仗剑天涯的人成了天之骄女。他们都各自成为了对方当初最想成为的人。
他们最后还是背道而驰。
早些年安宁还会很想李青,也想过任性地偷跑出宫就这样和他看尽天地辽阔,不过一生所求。当她和他分开的时间逐渐超过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好像那份执念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们相识六年,从安宁十二岁起,他们半生相识,半生相别。
偷得浮生半日闲,所聆所记都只是过耳随风。
许多年前她挽留不住李青,如今也一样。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安宁终于挨不住袭袭困意,脑袋往右边一倒,直接扎进白云飞的怀里睡了过去。
江湖里哪有这么多故事?
李青笑着喝完了最后一盏茶,起了身。他的手指捻了捻,就要碰上她熟睡的面容了,止一步,停在了她柔软的睫毛前。
不过释怀一笑。
那一笑依旧少年意气风发,从善如流。仿佛这数十年的岁月,无尽头的血雨腥风,江湖堪堪,那一触及散的江湖大梦,都在这一刻释然殆尽。
李青将斗笠重新拿起,朝白云飞作揖告别。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白云飞将安宁抱上了马车,将她安顿好后追上了那个人。
很奇怪,白云飞其实和安宁这个师父并不认识,相识也不过半日,但就是没由来的亲近。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话语就先问了出去。
“先生下一程,是要去哪?”
李青望向身后斜阳渐渐,半抹黄昏西下,马上扬起了头,风吹过年轻剑客的脸庞。
“先去塞北再去西域,最后回江南,我的路还很长,怕是没有归途。”
白云飞从怀中拿出了一对玉佩,半透明的黄色碧玉琉璃在夕阳下淌着凝脂的光。他将那一双双鱼玉佩敬上,郑重地再次告谢。
他还是认出了李青,那日迎亲队伍上的赠玉剑客。
“那日金陵长街,多谢先生相赠玉佩。”
“只是为何先生不告诉安宁......”
李青爽朗一笑,就此打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告诉她什么?
告诉她那日你出嫁,其实我也在金陵长街,雁来客栈门前的木牌醒目,来赴此间风月。一双玉佩相赠,祝愿从此长安长顺,一生无虞。
再比如,其实数月前我得了你要和亲的消息匆匆从边境策马赶回,想要赶在大喜的日子为人师再送我唯一的徒弟一程。却在中途得了退婚的消息,同时也被浮洲岛江湖琐事绊了留在沧海半月,再次赶回已是金陵四月天,冥冥之中还算是赶上了你的出嫁,从头到尾我并未食言。
一双白绫下,双眼热泪盈眶。只是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有些东西永永远远不必再说出口。
他将永守这个秘密,直到生命完结的那一天。
李青醒转过来,转身纵马离去,此间风景,并未留恋。
而如今,他也成了江湖里的故事。
白云飞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许久之后回头,见原先那个应该在马车上休息的一抹紫色倩影静静站在门的后头,不知道已经驻足多久。
白云飞静默了片刻,在她平静的双眸注视下,揽她入怀。
安宁将头埋进他的胸前,声音有些闷闷地开口:“我要是再不睡着,师父就走不了了.....”
安宁,终须一别,如果有缘我们一定会再见。
不知北山向阳,囫囵一梦。
白云飞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颊,依旧安慰她。
“来日方长,总会再见。”
安宁沉默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句嗯。
不说再见,是因为还会再见。李青不喜欢说再见,她也不喜欢。
此间江湖,不过一瞬。梦醒不知身中客,往复去来。曾经以为不会走,其实是不会留。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金陵的飞雪再也落不到肩头,梦醒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