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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番外(二) ...

  •   番外(二) 山河朝暮

      我一向觉得父亲偏爱哥哥多于我。
      即使我们为双生子,出生前后不过相差一盏茶的时间。哥哥为长子,我为次子,父亲和母亲这一生只有我们两个孩子。
      母亲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娇俏的脸庞凝着化不开的疑惑。
      她沉思踌躇了片刻,说她从来没有觉得父亲在我和哥哥身上更加偏爱于谁,都是平等的。
      但彼时我已开蒙,跟得夫子学了许多的圣贤书,多的是诗经儒学,加之偏信儒释道,对于那些书中记载更是耿耿于怀。
      玦,乃半玉也,圆玉缺半乃玦也;钰,乃合玉也,二玉合而为圆乃钰。
      哥哥名唤白钰,我唤白玦,哥哥的玉是圆满的玉而我的玉是残缺的,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母亲被我有理有据地唬住了,想了很久都不知该如何反驳我,告诉我其实父亲一样爱我。再后来我年长了些,便再也不计较这些,只顾着像野孩子一样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马驰骋,将这些完全抛诸脑后。
      这并不妨碍我和哥哥的感情,名字于我们不过是一个称呼,即便是残缺的玉,那也是美玉,不是么?
      我的母亲是大明的长公主,也是云南的王妃。
      据说父亲同母亲是两邦和亲,天家姻缘。但一生美满,举案齐眉。
      我们降生时父亲还高兴地在宫中为母亲开设赌局——猜猜我们是男孩还是女孩,结果我们为双生子,那场赌局里万人敌依旧赔得穷响叮当,不过那都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云南的风和金陵的风是不一样的。
      红彤彤的日头斜挂半边,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最靠近天的心脏,仰头是蓝天白云,朵朵层云压天际。母亲最爱带着我们纵马,自瓜尔泊湖上扬鞭而过,风将她的头饰高高扬起,银贴的亮片发出悦耳的声音。
      那个时候她会俯首,将脸贴在追风的马背上,握着马鞭的双手抚过刚健马儿劲瘦的后背,轻轻哼起了不知名的歌谣。
      倘若父亲在场,会扬鞭骑上他的追风截停母亲,只为叮嘱她风大添衣。
      成婚多年,父亲依旧拿她无可奈何。
      又或是,他故意骄纵,任由她恣意妄为。
      金陵的那位天子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过父亲,不必事事骄纵母亲百般宠爱,父亲乐呵乐呵地点头,还是抛诸脑后,十年如一日地由着她胡来。
      我和哥哥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十来岁的少年郎转身赛起了马,不再去看身后的父母亲。
      迎风扬鞭,一生马上。我揉了揉眼睛,光线照得我双眼朦胧,睁开时眼前一片光晕,追风听父亲的话,听母亲的话,还听我的话。
      马儿总是忠诚于它至高无上的主人。
      哥哥为长子,所以注定了哥哥生来就要是继承父亲的衣钵,莫约是我十七岁时,哥哥就接过父亲身上的重担,镇守云南一方。
      他是未来的云南王。
      荣耀于我不过是身外之物,我对此并未在意,追随在哥哥身后做他最得力的左臂右膀。
      “这云南迟早是你们两兄弟的,你们要互相扶持。”那日我们三人纵马,最后停在了落日崖。
      余晖将尽,染得世间半红。
      我们站在父亲身后,看眼前一片疆域辽阔,绿草如茵,最蓝的天连着最宽广的田野,天地一色。
      加冕当日,我同哥哥一齐跪下,接过父亲手中的兵权。
      那是我第一次叫父亲父王,也是今生最后一次。
      我和哥哥都不喜欢叫父亲父王,带了点疏离少了份亲昵。儿时我还撒娇时会唤他爹爹,后来长大了男孩子腼腆,就改口了唤父亲。
      是尊敬,也是亲近。也是男儿家最后一份对于家人无法说出口的深厚情分。

      建文二十一年,烽烟重燃,边境势力虎视眈眈。
      父亲奉令率十万骑兵出征西域,干戈直指齐国侯,夺回被掠城池。
      那一战损失惨重,两军交兵,生灵涂炭。战火如蛇芯,吞噬无辜的百姓和家园,匍匐绵延千里。身为父亲的孩子,我和哥哥随兵前行战场。
      我们是大明的孩子,也是大明的士兵,我们的胸膛永远堵在大明最薄弱的地方。韬光养晦,只待山河需要我们时挺身而出,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也是云南存在的意义。
      临行前母亲拥抱过父亲,像小孩一样于十万大军整装待发前紧紧搂住父亲不肯放手。一遍又一遍地亲吻过父亲冰冷的盔甲,低头在父亲耳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马儿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我站得近,听见了母亲的喃喃自语。
      她说:“云飞,你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你会回来的对不对,我在这里等你。”
      鼻子蓦地一酸,我低下了头,哽咽不语。
      父亲极少在他的手下面前情绪外露,军营需要威严。
      那一日父亲不顾军令,部下注视,反手搂住母亲,也将她抱得很紧。
      他将薄唇抿得很紧,冷峻的线条将他早些年身上的温朗磨去了不少,任由母亲泪流满面也不发一言。
      他不敢许一个完不成的诺言。
      他没法保证自己一定能回来。
      我永远没法忘记那一天。
      原来生与死,是那样的近。
      铁骑铮铮。
      我们沿着西南一路前行,踏平焦黑的土地,乌鸦站在枝头嘶鸣,凄厉的声音于空谷间回响,让人发颤。
      战场上凶险万分,饶是父亲已是小心谨慎不过,还是被敌军暗中射来的冷箭刺穿了肩膀。
      那一箭只离心脏有几公分的距离,御医跪倒在床前,诚惶诚恐也不敢有十分把握。
      熬不熬得过,只看这一箭。
      拔箭前我和哥哥守在帐前,他将我的手握得很紧,干涸的嘴唇艰难地吐出几字。
      “不要告诉你母亲....”
      我偷偷抹去眼泪,拼命地点头。哥哥稳重,只是脸上有些悲怮,并未慌乱。
      父亲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云南的重担子早已全权交由哥哥掌管,他又细细交代了很多,像是要把这一生的所有都事无巨细地替我们安排好。
      最后提到母亲时,父亲蓦然顿住。
      他无奈地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你母亲那样怕自己一个人。”
      “你们要照顾好你们母亲。”父亲眼中的意识已经有些涣散地看着我们,我知道这是御医的麻药起了效果,他握着我手的力度已经渐渐松去,我有所察觉,拼了命地反握住他的手。
      “白玦...半环曰玦,捐余袂兮江中,遗余玦兮醴浦...”
      父亲失去意识前,喃喃地念出了这句诗。刹那间,我伏案桌前嚎啕大哭起来,想起了幼年时母亲美丽疑惑地询问我原因的面容。
      什么圆玉缺半乃玦也,什么残缺的玉,幼时的圣贤书教我读了诗经,却没让我看得到九歌。
      掷玉诀别,白钰白玦,父亲名唤白玉,父亲将他所有的玉一生都赠给了母亲啊。
      泪眼朦胧间,我又想起来年轻时候的父亲。
      据说父亲年轻时其实并不是马上骁将,而是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文武双全却心怀悲悯,恪守仁义道德很重情义,还是当今天子的结拜大哥。
      后来娶了母亲后自愿削藩稳固朝廷时局,甘之如饴地替大明守了半辈子的边境。不爱江山爱美人,母亲曾经这样调侃过他。
      小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还不时往返金陵云南两地,再年长了些就很少来往了。
      小小的我摇晃着母亲的手问为什么,母亲温柔地揩了揩我的鼻尖。
      “那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云南才是我们的家。”
      我依旧懵懂,半知半解。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我们姓白,而这天下终究姓朱。母亲嫁给了父亲,她也就跟着姓了白,从此不再回金陵。
      父亲最后还是撑了下来,那口浑浊的气吐了出来。
      也许是冥冥之中上天还不愿带走他,对他还存有一丝眷顾。
      他卧躺在床前,朝我们虚弱地笑了笑,我低头,任由他宽厚的手掌亲昵地摸过我的头。哥哥在一旁和父亲相视一笑,蹙了许久的眉间才终于松开。
      行兵四月,我们临别云南时是寒冬腊月,等到凯旋而归时已是来年春意阑珊。
      我们最后将大明的旗帜插在了沾满鲜血的异域领土之上,战鼓擂响,音铃奏起,宣告了这长达半年的战乱结束。齐国侯被迫签下百年之约,永不踏入中原一步。
      春草萋萋,莺啼山谷。
      遍地百花齐放,蝴蝶翩然。
      几乎是战局刚定的第一天,父亲便换下一身金甲,白衣纵马,从西域赶回云南。
      我没有跟在他的后头,只是看着天地间渐渐远去的那一抹白色身影。
      我知道,他要跨过寂寞无声的湘江,踏过平旷无际的野陵,去见他心爱的姑娘。
      风又起了。
      战场的纷纭,从未停歇。百年之后又将如何,世事难说,也与我无关。
      百年之后的疆土,交由后人去守。我化一抔黄土,泉下泥销骨。
      我收了缰绳,骑着马回头去找哥哥。
      我趴在马背上,抬头看见一道天光,通往遥远的边际,化人间烟火。
      那是家的方向。
      那里有山河朝暮,有万家灯火,有他们的一生相守。
      茫茫天地间,似有身影交错。
      也许胜似你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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