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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最熟悉的陌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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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有没有尝试过,为了某一个人而改变习惯?”
吞佛童子站在电梯里,脚下是厚厚的地毯,四壁是光可鉴人的钢化玻璃。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那个单薄的绿色身影,正静静靠在角落里,不声不响,一双因为生病而略显倦怠的眼睛里,倒是丝毫没有惶惑不安的神色——
他几乎要忍不住怀疑,这个叫剑雪无名的青年,大概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自成一个天地。
而他不同,他从来不喜欢乘坐电梯,狭小空间立的直升直堕感只会让他心生烦躁。只是此刻不同以往,爬九楼于他而言习以为常,但对于重感冒的剑雪无名来说,却无疑是雪上加霜。
按下电梯按钮的那一个瞬间,吞佛忽然想起,他的大学老师袭灭天来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吞佛,你有没有尝试过,为了某一个人而改变习惯?”
那个时候,他是怎样回答的?优雅有礼地接受,抑或是在心里冷哼一声?
他已不记得当时的情境如何,只记得他的老师说这句话时,那淡淡的语气和若有所思的双眼。
数十秒的时间,显然不适合去回忆这些深邃漫长的往事,吞佛皱皱眉,只听“叮当”一声,电梯已经到达顶楼。
他大跨步地迈出电梯,身后,剑雪无名安静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钥匙捏在手心,吞佛反手打开玄关的落地灯。
昏黄的灯光透过木格架,幽幽地照亮了一室静谧。他出门的时候忘了关窗,屋外风很大,倾斜的冷雨打湿了窗前的地板,白色的落地纱帘被吹鼓出各种饱满的形态。
鞋架的顶格上,只孤零零地摆着一双灰色拖鞋。于吞佛而言,约会与伴侣固然不缺,然而除却某些特殊情况,他很少会领别人到自己家。
他弯腰打开下层的柜门,伸手拿出一双新的软拖递给剑雪无名,然后径直走进客厅。
客厅的一侧摆着一张红色的沙发,上面堆着几只条纹的靠垫。剑雪无名坐下来,下一秒,却被眼前的物事吸引住了目光。
面前,黑色的茶几上,透明的玻璃缸里,是他曾经最熟悉的伙伴。
“阿封……”
他缓缓地、不出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视线跟随着小青鱼的轨迹而移动。心底深处,忽然涌出一种郁郁的情绪——它像一股莫名的忧伤,混杂着一丝难言的委屈,静静地释放在这陌生的空间里,如此绵长而不可抗拒。
发烧,重感冒,再加上一路的奔波,长时间积淀下来的沉沉疲倦感,终于在这一刻一股脑侵袭过来。
他伸手扶住额头。
走廊里,吞佛拿起电话听筒,准备叫一份外卖。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外卖单,想着哪一种素食更适合病人的胃口,一时没有确定的主意。
“你要……”
他转过头,眼前的情景却让他闭上了嘴巴。
这小子……太累了吗。
他轻轻地走到沙发边,刻意不发出任何声音,只低下头,静静凝视着灯光下青年沉睡的面容。
——他睡得并不安稳,呼吸沉重,面色潮红,垂下的睫毛在鼻翼两侧投射出浅浅的阴影。
屋外是隆隆的风雨,闪电拖着炫目的尾巴划过他的窗。
吞佛下意识地弯曲指节,突如其来的,一种似有似无的奇妙感悄悄地蔓延上来。
生活有时候很神奇,亦如他们颇有些微妙的相见相识——总是在无意识地重复着一些相似的场景。
在他的车上,在他的房间里,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在不同地点的不同时间。
他们会不会,都有一样的相遇相知?
——最好不要。
吞佛近乎自嘲地上勾唇角,他从来不自认品德优良,血液里甚至还流淌着某些晦暗的因子,这个时候却要用力压抑自己的恶意——而那种原始的恶意,是否来源于初次相见、青年呼唤另一个名字时的惶急?
他自己也难明究里。
剑雪无名,他太像一道温柔的绿光,平和而宁静,无声无息地照进他的生命里,铺天盖地。
剑雪无名。他又一次在心底轻唤这个名字,这个他似乎应该要熟悉,却陌生得有几分刺痛的名字。
似是要回应他无声的心念,眼前的人慢慢地睁开眼,碧蓝色的双眸因为刚醒来的困倦,一时有些惺忪迷离——
“封禅……”
他们同时一怔。
相同的眉眼,却有不同的眼神——为什么还会在这样的时候弄错?绿衣的青年单手撑起上身,沉默良久,低声道:“对不起。”
吞佛不知道在这一瞬间,自己的心中流转过了多少闪念,然而下一秒,他只是俯下身,伸手轻轻撩开青年眼前的长发,手势轻柔,如同一场温缓的抚摸。
“你在发烧,要不要再睡会?”
他淡淡地说。
窗外雷声隐隐,更增添了室内的寂寞。
***
吞佛站在镜子前,水流温柔地在他的指尖滑过,发出细碎的哗哗声。
他拆开束起马尾的皮筋,长长的红发瞬间倾泻在脸颊两旁,柔和了面部冷峻的线条。
苍白的面色,犀利上扬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微微下撇的、显得有些冷酷的唇角,共同构成了这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容。
一剑封禅是谁,谁是一剑封禅?
好像有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绪隐在了晦暗的角落里,看不见摸不着,只是执着而缓慢地,拖着他的身体直直下沉。他似乎听到身体深处发出的尖锐撕裂声,和着窗外的暴风骤雨、利电惊雷,灵魂近乎要从中剥离而去。
他伸出两指,将龙头扭到最大,掬起一捧水,然后猛的泼到自己的脸上。
镜子里那张冷峻优雅的面容在瞬间支离。
不知过了多久,他冷冷抬眼,任由发梢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脚下缓缓形成了一滩濡湿。
***
他走出浴室,薄长裤裹住两条长腿,白衬衫的纽扣敞开着,因为没有用吹风机的习惯,他在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
窗外雨势渐弱,白色窗帘安静地垂在地上,走廊上的挂钟嘀哒划着圆圈,短短的时针向着中线倾斜。空旷的室内,只有轻微的鼻息时刻地提醒着他,这间屋子里另一个人的存在。
这样的感觉,很陌生,却也……很微妙。
他把拖鞋扔到一边,赤着双脚,走进书房。
双层的落地窗紧紧地阖闭,隔绝了屋外的风雨。角落里,立着一盏鹅黄色的日式立灯,亮度被调到了最小,正柔柔散着适宜睡眠的光。靠墙的沙发床上,一条深蓝色的棉被平平得展开,白色的枕头安安稳稳地压在上面。
剑雪无名坐在窗前的地板上,不知在想着什么,正出神地望着窗外。
他站在原地,隔着书桌望过去,忽然就慢慢皱起眉——
书桌上被他随手反盖过来的相框,不知何时已被扶正。木制的边框内,是一张普通的白色硬纸板,正中位置,嵌着一枚绿色的树叶标本。
弧度优美,颜色青翠、脉络清晰。
那个冬天里最后的一片绿叶。
“你没有睡着?”他微微低哑着嗓子问。
绿发的青年闻言偏过头,半晌,却沉默不语。
他走到窗前,弯腰从饮水机里倒出两杯温开水,递一杯到青年手边,低笑一声:“认床?还是,又想起了你的往事?”
暴雨的天气,闭塞的室内莫名流动着一股闷热与焦躁,吞佛撩开衬衫下摆,就势盘坐下去。他左手握住玻璃杯,拇指沿着杯口缓缓摩挲,用同样的沉默等待青年开口。
“十四岁那年,我和封禅一起离开了那家孤儿院。”不知过了多久,青年终于轻轻开口,因为鼻塞,他的声音略带着嗡鸣。
“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没想到,后来有一天,封禅却忽然消失了……”
“所以呢。”吞佛闭上眼睛,用平板无波的语气问。
“……其实,”青年侧过身,温玉一般的眸子静静地望过来:“你就是一剑封禅,对不对?”
那一瞬间,带着一丝嘲弄和难言的疼痛,吞佛突然有大笑的冲动。
“是与不是又如何?”压制下内心的狂意,他柔声慢语,如同蛊惑:“剑雪无名,你又怎么知道一剑封禅才是真正的我?”
隔得这样近,他清楚地看到青年眼中毫不掩饰的困惑与迷惘,于是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赌一赌那个一剑封禅,能不能回到你身边。”
片刻,青年的嘴唇微微翕动:“我为什么要和你赌?”
“因为,”他伸手抚过青年的头发,嘴角慢慢地上勾,形成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温柔的弧度:“你虽然不相信我,却无法拒绝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