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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三立三废太子案-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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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慢慢靠近他的脖颈,他苍凉抬头,却见一片盎然的绿意遮住了原本灰蒙蒙的天。
将天上之水顶在薄薄的荷脊之上,密密连连的雨珠顺着荷叶脉络流向光滑的边缘,丝丝簌簌地从荷叶四边滴落下来。
荷叶背面由极其细小的刀刃雕刻着一首诗句,在本就易划破的荷叶上想要雕纂两句诗词。
可见这雕纂这人匠法深厚,他停住了前进的刀刃,几乎不可查闻地歪了歪头,看向那荷叶上的字:
玉荷不问湖中仙,煎露弑香九华天。
与此同时小阿渔脆嫩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个姐姐说,河里面的泥巴很臭,但是帮荷花长高了,所以臭泥巴是荷花的……什么来着……阿渔忘记了……”
“是水中仙,是人间道,亦是众生象……”
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砸在粗糙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滴,发出哐当一声。
他痛苦抽搐着倒在雨水积留的水漟中,小阿渔慌里慌张地想要扶起他,却因力量悬殊过大,无力扶起,只好蹲在一旁继续高举着绿色荷叶在他头上,带着明显的哭腔问道:
“哥哥也会像娘亲一样死吗?”
他扯着脖子,用力地按压住泛疼的心口,双腿因长时间跪坐在雨幕中变得麻木僵硬,已然失去知觉,唯有心尖阵阵直接大脑的痛意时刻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眼神涣散地看着小阿渔,用力地想要坐起来,可惜天不遂人愿。
一日的来回奔波与精神奔溃早就抽干了他的内里,如今早就如一团烂泥一般无力而溃败。
“哥哥……会活着……”
他声若蚊蝇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抚摸小阿渔的脸,后者连忙靠近,将荷叶举得低些,避免风中乱雨缥缈,哪知手未触碰到小阿渔,便重重地砸向地面。
在意识消散之前,脑海中回想起那荷叶上的诗句,像是得到某种新生力量,带着他一同煎露弑香,走过千难万险,奔向长清园地。
做河底淤泥也好,做清白荷花也罢,这众生万象皆在天地之间,万般奈何皆是命运盘算。
他于这血水雨雾中借荷叶上无心之人所作诗歌短暂地窥破人生之道:
得见真我,方知本心。
得见天地,方知万象。
耳边最后一声是消散在空中的一声“哥哥”。
许久之后才有官兵陆陆续续进来收拾这寺内惨象,江离阔冒雨扒开层层官兵大声嘶喊:“阿隐呢!阿隐在哪里!”
也不顾身后官兵说些什么,大步迈入庭院,翻找着地上冰冷的尸体,一帮小厮连忙打着油纸伞上前替他遮雨,他一把甩开小厮手中的油纸伞,疯狂喊道:“阿隐在哪里!”
“阿隐你不能死!”他弯腰翻找官兵搬运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吼道:
“李舒隐你不许死!”
远处一小官连忙跑来,诚惶诚恐地汇报着:“世子爷,早先宫中来过人,许是宫里的人将大皇子与……萧皇后尸首带走了……”
江离阔闻言心中得以舒缓,长须一口气转向另外一个小厮:“还不快将伞捡起来!”
站在伞下避雨的他理了理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衫,正抬脚离去却被一只手差点绊倒,他蹙眉看着那人脸色还有些奇异的浅红色。
心生怀疑弯腰伸出两指放在此人鼻下一探,此人竟还有微弱气息,当下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故意浅踢了一脚那人的手:
“这贱民差点绊得老子摔一跤,来人给本少爷抬回江府!等本少爷忙完再处理这尸体。”
说完便抬脚往外走去,刚至寺门口又听见一官兵轻呼:“这是哪家的小女孩竟跑进这寺里来了?”
另一人忙不迭地跟了一句:“小女娃脸蛋干净,怕是哪个香客的孩子在遣散时走丢了。”
江离阔双手环胸,默默转身,看着一官兵抱着一娇小可爱的小姑娘,昏迷的她安安静静躺在官兵怀中。
被雨水冲刷的衣裳上未沾染一丝血迹,而整张小脸也干净得出奇,倒不像是这寺内之人,他犹豫一会,伸手指向那个熟睡的小孩:
“把她……也送回江府。”言罢转身离去,坐着马车往宫内方向而去。
风中依然飘扬着细雨,不过较于之前,雨势倒是小了许多,竟有股雨过天晴的错觉,只是凉风中细雨吹过江离阔马车垂帘,吹进顺安城那沉沉郁郁的皇宫之中。
而顺安城皇宫内,圣上正在高大监的搀扶下起身喝药,本就年老力衰的他如今又染上一层病态,脸色显得格外死气沉沉。
“报——皇后于白相寺剖心而亡!废太子于白相寺疯魔入体!”
一声高喊在殿外响起,圣上失神地打翻了手中的药碗,一把拽住高大监的手,不可置信地问道:“他在说些什么?”
高大监猛地一跪,朝着圣上颤巍而道:
“皇后——薨了——”
“一派胡言!朕不信!朕要亲自见她!”圣上一把掀开被子,想要朝殿外走去,身后的高大监连忙起身扶住将要倾倒的他,“圣上,皇后自园林停建后便不愿见您,如今……”
“便是死!朕也要让她见朕!”
圣上面色沉沉,顽固地想要出殿去见心中那人一面,殿外又一声音响起:“圣上!臣有要事要奏。”
“滚进来!”圣上也不愿再挣扎,抬眼看向一旁案桌,吩咐高大监将他扶在案前,高大监做好这一切后打开了大殿的门,看着殿外几个大臣皆被细雨打湿了官袍,愣了愣回望圣上,有些拿不定主意该喊谁进入大殿:“圣上……”
“让……咳咳咳……让江良川进来……”
高大监连忙朝江良川抬手:“江大人,这边请。”后又看着平康王几人,再次出言,“小德子,带几位大臣去殿前休息,备些碳火送去殿前。”说完面带浅笑颔首,关上了大殿之门。
屋内的江良川踌躇地看着圣上,率先开口:“一切都按照圣上计划进行,不过……确实没料到萧皇后性情如此刚烈,竟……剖心自证清白。”
“咏雪的性子,朕一清二楚,朕以为阿隐阿满会牵制住她,让她留在宫内,陪着朕活下去。只是没想到……”圣上无奈地扶额,想起之前殿外那人高喊,复尔问道,“阿隐……如何?”
“疯魔入体,如今在太医院昏迷不醒,萧皇后的……心脏也在太医院……”江良川亦是唏嘘不已,他也算是看着大皇子长大的,曾经的天之骄子竟变成如今的人鬼难辨模样,让他一时也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江良川,朕……是不是错了……”
圣上迷茫的双眼呆呆地望着桌上杯盏,当他知道皇后与王知砚之间常年书信来往之时,一股滔天的醋意带着遒劲的弑杀之意充斥着他整个人。
他心生怀疑、惧意与耻感,皇后身在他侧,心却在那书呆子身上,叫他整日胡思乱想,猜测二人之间究竟发生到了哪一步。
大皇子李舒隐本是皇家教导出来最适合继承帝王之座的君王,却也拜学在那王知砚门下,跟他学习什么营建之术,心思不像以往那般全然放在宫中,偏生要跑去城外与他一同修建园子。
好!既要修!那便修!
他倒要看看王知砚怀着何种心态替他给皇后修建园林,一想着王知砚所修建的角角落落皆不属于王知砚,而是他想建便建想毁便毁的园子,他内心就一阵爽意。
竟有人说大皇子性情像极了王知砚,一样的温润尔雅,一样的乐善好义。
他开始怀疑皇后究竟何时开始与王知砚私通信款,她膝下两个皇子究竟是不是李氏血脉。
为此他用尽计谋,威吓萧咏长抉择是保萧家还是保皇后,利诱李守成设计引回太子李舒隐,让江良川传出小皇子之心可做圣上药引。
所行所谋,不过是想要逼迫皇后主动找他说出一切真相,说出这俩个孩子究竟是谁的血脉,说出她与王知砚之间点点滴滴,说出她当年是为了他进宫还是为了萧家一族进宫。
他不过想要一个女人的喜欢罢了,就这么难吗?
想到这,他更是怒不可遏,一把将桌上的杯盏摔在地上,冷心冷面道:
“朕没有错!朕不会错!”
江良川心惊肉跳地看着圣上,圣上这些年不知为何,性情越来越暴躁古怪,若不是为了江家祖训,他亦不会选择伴君如伴虎这条路。
他神情严肃道:“圣上纵容平康王设计引回废太子,又让臣传出小皇子之心可做药引,不过想要试探萧皇后会护下哪个皇子,那未被护下的皇子许是圣上亲生骨肉。可……萧皇后用自己性命护下二位皇子,可见……”
他不忍再说下去,虽无实证,光凭猜测就断定二位皇子皆是王家子嗣,也确实是游谈无根。
"萧咏长呢?"
“呃,国舅悲伤过度昏迷过去,如今在府内休养,许太医已经去看过了,并无大碍。”
“下去吧……”
看着江良川离去的背影,他想起一月前威吓萧咏长想要保住萧家保住皇后就不要插手平康王所行之事,而他对废太子李舒隐并不是全无感情。
自小养在深宫中的孩子,他比任何人都要爱惜这个孩子,甚至知道王知砚死亡真相后也是故意下旨赐死所有北定人,为的就是将王知砚死亡真相掩埋起来,可谁知这孩子天真纯善至此,竟火烧大理寺狱救出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北定人。
这一切,也许皆是命中注定。
“圣上……”平康王轻轻推开大殿的门走了进来,有些赔笑地看着圣上,徘徊不定地开口,“圣上许给臣弟的心愿……”
“你倒是心急。”圣上冷笑一声,看着平康王这畏缩模样,料想他那儿子也不是个有本事的,当下轻掀眼皮,“自会给你。”
说完便开始猛地咳嗽,平康王忙不迭地扶他回到床上去,刚躺在床上的圣上一手按住咽喉处,一手按在龙床上,双眼发红,大喊大叫道:“快!那边柜子上,把……咳咳咳……柜子上东西给朕拿过来……”
平康王连忙跑了过去,将柜子上一小巧盒子递给了圣上,后者慌张打开,里面赫然是一颗褐色药丸,待圣上含口咽下,无力地靠在床上后,双眼绝望且麻木地吩咐道:
“阿成啊,替朕将百官招来榻前训话……朕,没有多少时间了……”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平康王听着这声阿成,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见圣上此般唤他阿成了,看着圣上咳出的鲜血留在明黄色的锦被上,心中苍凉,大抵上猜到圣上或是熬不过今夜了。
“速请百官前来圣上寝殿!”
平康王推开门对着殿外一直候着的高大监而言,后者站在门口朝里望去,只见圣上脸色奇异,似是回光返照之象,当下明白平康王为何深夜召见百官。
待百官来后,圣上看着站在远处的李舒满,向他招了招手,他先是抗拒不肯向前,随后在江良川提醒下不情不愿来到圣上榻前:
“父皇……”
“阿满啊,你哥哥怎么样了?”
“活着……”
圣上被这话怼住,一时失了与他讲话的心情,看着跪在床前的百官们,又暗自瞧了一眼平康王,复言:
“朕今夜立——世子李致良为当今太子!”
此一言而出,百官惊恐,圣上既不恢复废太子李舒隐之位,亦不重立小皇子李舒满为太子,而是立平康王之子李致良为太子,那圣上若是仙逝,这太子便顺理成章成为当今新皇。
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帝王会立自己侄子为太子,让侄子继承大统。
众人看向平康王那强行压制笑意的表情,又看着圣上不容置疑的态度,竟连反驳的提议都无法开口。
“臣替太子叩谢君恩——”
平康王见好就收,当即跪拜,弯腰俯下身那刻,嘴角笑容肆意勾起,今夜圣上立阿致为太子,待圣上驾崩,阿致便可成为新皇。
圣上神情莫测地看着众人,又瞧了一眼立于一旁的李舒满,又是咳嗽好一阵才开口:“朕死后,小皇子李舒满即刻登位成为新皇,李致良立为太子,辅佐新皇掌管大安。”
言毕,众人再次惊讶,而俯身的平康王嘴角的笑意生生停住,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着圣上:“圣上你答应臣弟……”
“朕难道没有给你儿太子之位吗?”
圣上一言让想要反驳的平康王无可反驳,当初确实是承诺赐予太子之位,可谁也没想到在这太子之位上还有一位新皇。
圣上满意地看着跪在榻前的百官们,又是不断咳出许多鲜血,就在眼神逐渐涣散之时,殿外一太监高声喊道:
“萧国舅到——”
只见萧咏长仅仅是穿着一件白色里衣,手中拿着一张白色的信,风尘仆仆来到圣上榻前,声音凄凉带血:
“这是皇后于前夜亲手书写的绝笔信——她于信中言明,少时虽心悦王知砚,却在入宫后与圣上相知相伴的日子里早已意转心回,倾心于圣上,更是甘愿为圣上诞下皇子。”
萧咏长哽咽念出信尾最后一句话:
“自殿内观圣上龙眉凤目,咏雪意惹情牵,恰逢阿隐赠多色矿石,得以潦草绘制一幅三色牡丹图,三朵盛开牡丹正是李氏皇族之象征。愿大安永远长清,愿圣上永远安康,愿吾儿永远自由。”
圣上虽是涣散目光,却也将萧咏长所言听得分明,当下心中悔意满满,若不是他猜忌严重,亦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他缓缓伸出右手想要拿过那封信看看皇后一片真心,看看皇后手写字迹,奈何就快要够着之时,萧咏长突然将手太高,那封信也随之升高,看着萧咏长怨毒的眼神,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右手无力垂下,闭上了双眼。
原来那副三色牡丹图画的并不是她、阿隐、王知砚的一家三口之象,而是他、阿隐、阿满的传承之意。
他的雪儿终究死在帝王冷漠猜忌之下。
而帝王的猜忌永无止境。
“圣上——殡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