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野兽派》照写意

4、4 春糖

　　春糖如期在3月下旬举行。展会前两天，全国各地的酒商们，都浩浩荡荡地赶往成都。

　　登上飞机才发现，孔悦然和罗芙碰巧订了同一班飞机，两人于是把座位换到了一起。

　　飞机刚刚飞稳，没聊两句，罗芙始终藏不住心事，羞赧地主动提起还钱的事：“我，我最近还还不上钱——”

　　孔悦然料到了，她等着罗芙把话说完。

　　“能不能......能不能晚一年？”

　　孔悦然是愿意相信罗芙的，罗芙的品性和境况她觉得自己很清楚。借钱前，她已想得明白，三十万虽不是小数目，但对她目前的生活、生意构不成什么大影响，就算明知罗芙还不上，但不救穷也得救急，她不能见死不救。

　　何况到了三十五岁，她身边没几个人，哪怕不用很多人，也总需要有些可靠可信的。罗芙算是一个。再晚一年倒也无妨，总比不还强。

　　“你母亲好些了吗？”

　　“她出院了，目前在家休养，打电话时听着状态还行。”

　　孔悦然点点头：“行，你先把她身体照顾好，等你手头宽裕些再给我。”

　　罗芙如释重负，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非常郑重地对孔悦然说，谢谢。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良久，轮到孔悦然忍不住了，手里展开的杂志啪地合上：

　　“那个……我结婚前几天，张潮是突然给我打电话的，号码显示是北京，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那段时间太忙，没想起来告诉你......也真是没想到，他会带许欣茹一起来。”

　　罗芙面无表情，淡淡地表示好奇：“许欣茹？”

　　“唔，美妆界知名网红，我一直想找她跨界合作来的，张潮就自告奋勇，约了她……”

　　罗芙的记忆被拉回到婚礼当天。

　　孔悦然完全忽略罗芙当时的感受，明知许欣茹是张潮的女伴，仍一门心思地想着给许欣茹制造特别礼遇，比如让她替代罗芙发言，这跟现实的情况多么符合啊！那姑娘，不也的确替代罗芙，成了张潮的现女友吗？

　　罗芙的心绪绞作一团。理智再强大，一时仍然不能轻易绕开情绪带来的冲击和打压，毕竟在她心里，早把孔悦然当成是自己人。人心里的伤害都是亲近的人带来的，你不在乎的人，不具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他们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 罗芙打断孔悦然，屏着慌乱的心跳问。

　　孔悦然愕然，不一会儿点点头，略微尴尬地说：“是有两个月了……主要你们之间的事，我不好插手。我说过张潮几回，让他赶快跟你说清楚，一脚踏两船不是太渣了吗？不过你也知道，他是我客户，他不动，我这，夹在中间不好办——”

　　假如世上有一个人能让孔悦然放弃原则，这个人的名字一定叫客户。

　　“不止两个月吧？”

　　孔悦然飞快地看了罗芙一眼，飞快地思索一会儿，说道：“我不太清楚，我跟他们没有那么熟......”

　　对方是自己的债主，既然看不惯又不能得罪，那就干脆忽略吧。罗芙无心再听，戴上耳机，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到了香格里拉酒店，展会第一天，孔悦然带着从成都某大学临时聘的助手黛西，八点一刻就守候在展位。

　　黛西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展会，虽然来前查了不少资料，但当下仍然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老板，春糖全称是春季糖酒会吧？咱们这部分是酒，糖在哪儿呢？酒店展，意思原来就是在星级酒店里举办的展会啊？这么多展商，全都是跟你一样的酒商吗？”

　　孔悦然此前忙得没有机会跟黛西普及春糖事项，眼下听见她问，索性趁机一股脑儿倒出来：

　　“春糖，是全国最大型的进口酒类展会，也是我们行业交流的重要机会。展会的酒和糖是分开的，地方不一样，人群也不一样。酒类展会一共分两场，各持续三天：一场酒店展，在成都市区几家五星级酒店举行，针对B端贸易，参展逛展的主要是贸易商、渠道商；另一场是春糖的主会展，紧紧接在酒店展后面，也就是酒店展结束，它马上开始，逛展的人以C端消费者居多，人可比酒店展多多了。”

　　“那得多少人？”

　　孔悦然手不停歇地搬酒拆箱，随口说道：“几万是有的。”

　　黛西瞪大眼睛，吐了吐舌头：“主办方为什么不把酒店展和主会场放在一起呢？这样省钱又省事，多好。”

　　“酒店展和主会场最大的不同，就是逛展人群。你呀，这几天可以仔细看看，逛酒店展的和逛主会场的人，气质神态都不一样，更自信更有目的，几乎都是我们行业内的。但主会场什么人都有，主要图热闹和占便宜。自古以来看门道的，和看热闹的就很少扎在一个地方谈生意买东西，展会当然也分成两块。”

　　黛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问：“主会场还能占便宜？占什么便宜？”

　　孔悦然知道她也想去凑热闹：

　　“占酒的便宜呗。很多当地的大叔大妈，专门趁主会场最后一天撤展之际，拖着大塑料袋、编织袋什么的，成群结队地薅羊毛。现场不仅有大把只开了一半没有试完的红酒可以免费收走，那些从国外赶来的展商，展会结束路途遥远，没用完的酒带不走，国际快递回去又不划算，就会以很低的价格打包卖给来砍价的。”

　　“那我到时是不是也可以去砍价？”黛西兴致高昂地问。

　　孔悦然见惯不怪地点点头，说道：“当然可以，你要买酒直接来找我，给你最低折扣。”

　　黛西两手交握在下巴前，十分雀跃：“真的？那太谢谢老板啦！”

　　她见孔悦然将酒瓶和高脚杯按照一定顺序摆放在桌面，热切地说：“您摆得很好看很讲究，也教教我呗！”

　　“简单，酒款按照白、粉、红，或者起泡、静止的顺序摆——这就是品酒的正确顺序。另外不管怎么放，一定随时随地保持桌面整洁干净有序，同时保持个人状态挺拔精神昂扬，这就是标准——哪里有我们的产品，哪里就得有我们的标准。”

　　这是十年前，孔悦然同罗芙一起在TG做入职培训时学到的。说完这句话，她不禁想起了罗芙。

　　罗芙所在的展位毕竟是TG的手笔，比孔悦然的大得多，占了一个展厅的三分之一，装修得更为豪华雅致。

　　罗芙穿一身挺括的羊毛修身西装，给人一种专业庄重的印象，捧着束鲜花插到玻璃瓶中，放在主展台上，再逐个儿对着灯光，检查送来的酒杯是否干净透亮无异味。而后戴上白色手套，麻溜儿地将一瓶瓶酒用白色棉布擦干净，掏出海马酒刀，将几瓶老年份的酒款打开，又挑了支高脚杯，倒出一小口酒尝试，以确认酒的状态良好，适合饮用。

　　忙好以后，她面带微笑，挺拔腰背，直立在展位前迎来送往。

　　熟人来了一波又一波，纷纷定时间等展会结束约饭喝酒。业内人士天南海北的相聚，因为一场展会，变得更加集中和争分夺秒。

　　行业内是有鄙视链的。像TG这种格调的公司，酒店展结束，目前还在观察主会场，也就是C端展会的情况，并没有参展的打算。消息传出去，人人都说说TG看不上主会展。

　　虽说不参展，罗芙作为市场部负责人，有调查了解主会场真实情况的必要，于是酒店展结束后，她便独自前往主会展。

　　罗芙一边在无数大大小小的展位中观察穿行，一边品尝、询问、记录。

　　“像所有商品一样，葡萄酒也分等级和优劣，并且分级对葡萄酒的宣传和定价至关重要。

　　进口葡萄酒进入中国市场，满打满算也就三十来年时间，而令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红酒’二字，最开始是香港影视剧传播开来的。

　　随着影帝周润发的一句经典台词‘给我来瓶82年的拉菲’被行业广泛、高频引用，拉菲也便成了红酒的代名词。然而拉菲是法国1855年波尔多分级中，排名第一的列级名庄，动辄数万元一瓶，不是普通百姓消费得起的，红酒，却是个更广泛的概念。

　　但正是这种错位等同，反而极大地奠定了葡萄酒，也就是百姓常说的红酒，在消费者心智中轻奢品的地位。

　　此后，各种真假拉菲充斥市场，长达三十余年。现在，一般消费者们是不敢买拉菲了，但他们仍然对红酒持有非常的兴趣。他们很容易被营销，他们认为红酒，只要进口的，或许便宜些的只是口感差了点，但不会是假的。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在许久前，国外很多酒厂就盯上了这块人口十四亿的巨大市场。

　　绝大多数消费者以为的葡萄酒，是营销人向市场灌输的专业概念：至少从采摘葡萄开始，压榨、浸泡、酿造、澄清等整个流程走完，也像宣传的那样，不随意添加糖或酸，不添加色素，不添加酒精等额外元素，是纯植物佳酿，这的确是很多传统酒庄的路线；但，酒厂不一样。

　　酒厂，和工厂的概念一样，它们最主要的职能，是生产。

　　它们低价大量收购廉价葡萄汁，加入色素、酒精、香精、酸、糖等，调制出和红酒相似的口感同样的外观，而后一条条集装箱源源不断地输出给世界各地，持续了很多年。如今来自中国大陆的订单纷纷扬扬，早让很多酒厂根本来不及生产。

　　你说它不是红酒，可它的确是用葡萄汁作为基酒调的，或发酵的；你说它是红酒，它又添加了太多化学元素。

　　若以级别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大量的EU(欧盟餐酒)、VCE（欧盟餐酒）、VDM（西班牙餐酒）、VDF（法国餐酒）等，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德国等老牌酿酒国家均有涉及，新世界国家更不用说了。

　　只是，连很多酒商都不见得懂这些门道，消费者们就更不懂了......”

　　罗芙在主会场一连逛了三天，如实地在工作笔记上写下她的见地和感受。

　　最后一天时，她踅到孔悦然的展位上，见她忙得不可开交，便匆匆打了声招呼，约好当晚再聚就离开了。

　　若不是两年前亲眼见到春糖的薅酒大军，孔悦然还不相信葡萄酒居然如此受欢迎。

　　大军中很多人大概连白葡萄酒、桃红酒都不认识分不清吧，却都上赶着好好好、买买买、要要要。

　　前二十年葡萄酒的奢侈品定位，大概就是被春糖这种露骨的展会打破的，人人都道红酒好，可是你看，国外直接带过来的，市场价格标得形形色色，两三百至几千不等，最后统统都能被二三十块一瓶当街处理掉，像乡镇街头的服装、拖鞋大甩卖，管它之前多么矜持奢侈高端，统统赶快卖掉才是要事。

　　两年前，眼看着周边居民，以及外地酒商像潮水一样涌进主会场扫货，孔悦然就嗅出了商机。

　　这一趟，她是有备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