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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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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修卓提起和光仙子时,目光在她面上逡巡流连,好似怀念。
“当年家中长辈做媒,沧阳宗主亲自为我二人写下姻缘纸……”
景昌酒楼外,苏茉带着江玄遥御风一路飞来,终于在酒楼门前落下。
“江道友,你不要怕九儿姑娘不原谅你,女修的心思其实很好猜,只要你服软道歉,态度诚恳,一定会水滴石穿……”
江玄遥笑道:“多谢引路,正有此意。”
驻足门前,却听沈修卓将当年婚约之事当众提起,似乎“和光仙子生前的未婚夫”这个身份,令他十分受用,神采飞扬,荣光无限。
只言片语,听得众人啧啧称奇。
“原来和光仙子不仅曾是仙界第一美人,还心怀天地,温柔善良!”
“什么骄纵任性不听劝,都是谣言?”
“不愧拥有天生神髓,神明转世不过如此……”
直把和光仙子夸得天花乱坠。
“只可惜我们未能完婚,芳魂便已仙逝。”
沈修卓长叹一声。
众人了然,以为他悲从中来,不愿提及痛处,也一同沉默下来。
沈修卓得意地摇了摇扇子,笑道:“化干戈为玉帛,九儿姑娘以为如何?”
门外,斑驳树影下日光寥落。
“……哎?江道友?你怎么不进去了?”
江玄遥站远了些,眉心一团浑黑煞气溢出。
苏茉修为不够,神识目力无法感知心魔的存在,只觉得江玄遥笑得和平时一样春风和煦,可步履略显僵硬。
“来道歉,自然是为了让她开心,堂内把酒言欢,我何必扫兴?”
江玄遥隔着飞檐门匾,默默望向堂内。
玉衡沈家小公子与沧阳宗小师妹的婚约,当时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可自魔渊初见以来,他从来没有对唐卿翊提过。
望着她与记忆中重合的容貌,江玄遥久久伫立。
和光仙子与未婚夫终究没能合籍。
百年后,沈修卓却与九儿姑娘传杯弄盏,相视一笑。
大概有缘人无论千难万险,总会相逢。
他不愿再想下去。
阒然,两股截然不同的灵力涌入江玄遥的灵脉。
一股来自酒楼四周的花草仙植,清爽而微弱,花叶轻触,像沉默的灵草在招手摇曳,与他对谈。
另一股来自那些愤慨不平,妒火中烧的修士,众人星星点点的煞气和邪念潮水般涌来,汇聚于他一人,似要拉着他坠入魔障。
修士灵脉碎裂,意味着前功尽弃,失去与天地法则之间的感应。可他百余年修炼以来,五感从未如此清明通透。
就如从魔渊归返,徘徊在魔城的那几日,煞气入体,他不觉得痛苦,反而神识开阔。
两股灵力互不干扰,却像滴水蓄湖,很快化为游走在经脉的灵力。不可言说的钝痛,徘徊多日的虚弱和冰冷,似乎终于要摆脱。
理智沉沦于煞气带来的暖意,再这样下去他便会失控,此地不宜久留。
江玄遥御风飞离闹市,脑海中回荡着酒楼内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的画面。
他没有看到,他离开后不久,唐卿翊轻摇玉液杯盏,弯起眼眸。
“吴辞舟,姻缘纸连通气运,双方同生共死,所以修仙者不能轻易结契,对不对?”
“那是自然。”吴辞舟从不说谎,有问必答,自然没注意到沈修卓越来越差的脸色。
“那么,和光仙子已逝,为什么沈道友还活得好好的?”
……
江玄遥寻了一处僻静山谷,将化为护体灵力的煞气凝聚在掌心,重重地打了出去——
山崖倾圮,尘埃飙溅,沙岩土块轰隆隆碎裂。
熟悉的冰冷卷土重来,他牙关战栗,勉强背靠在灰白岩石上。
驱散自身修为,能强行挤出煞气,虽不如长老们洗髓来得彻底,但也聊胜于无。
意识模糊、经脉阵痛之间,识海中闪过记忆的浮光片影。
记忆中,他喉咙干渴,只剩最后一丝理智。掌管沧阳宗灵宠苑的领事赶到和光仙宫,拎着十只剖开脏腑的仙兔,嫌弃地丢到他面前。
玉座羽垫上懒着的少女略有不满:“我说过多少遍了?他不吃这种东西。”
“仙子有所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妖孽……”
“我仙宫里的人,轮得到你叫他妖孽?”
“这……也只有仙子心善,才把他当个人来看,可他不过天生人形,有名有姓,勉强像个人罢了!”
唐卿翊彻底火了,祛暑团扇一挥,作势赶客:“别管他是什么,都是和光仙宫所属。我说他不吃生肉,他就是不吃,拿走!”
领事讪讪告退,仙兔血腥气息徘徊不去。鲜血对他有致命的诱惑,他紧闭双眼,喉咙吞咽,直到一缕浅淡香风扑面,才缓缓睁开。
“江玄遥,你真的很难受吗?”
他低低应了一声。
“你才刚刚开始服药,缓过最难熬的时候就好了。只差最后一味稀有灵药,我求师尊帮我去找……”
唐卿翊絮絮说着,不知从哪里翻找出一把玉质短刀,抵在葱白指尖。
“……我若伤了仙子,与他们口中的野兽有什么区别?”
“嘘,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
她划破指尖,轻轻皱眉“嘶”了一声,随后笑容明媚,对自己的小心计颇为满意。
“等疗程结束,你克制住了嗜血本能,看谁还敢说你是生啖血肉的妖孽。”
几滴血渗出,洁白指腹染上鲜红,点在他唇边。
他依然纹丝不动,目光复杂,她不高兴了,指腹按开他的唇角,抹开一片腥甜温热。
“我自愿帮你,你满脸愧疚地看着我做什么?”
玉指点血,珠翠轻摇。乌发红唇,广袖团扇,衬出雪白面容。
比嗜血本能更深切,更痴妄的渴求,滚在尝到腥甜的喉间,让他全身煎熬,如沐烈火。
记忆渐渐模糊,岩缝中的草木缓缓为他渡来灵力,暮色四合,金乌西坠,他终于醒来,撑起微弱的灵力御风飞回住处。
众人避他如蛇蝎,只顾着喊他妖孽,没有人回答他什么叫“妖孽”。
只有她遍寻医方,压制他与旁人不同的野蛮本能,直到曾对他恶语相向的人汗颜无话,终于把他当个人来看,以同族之礼相待。
魔界探访,妖界幻境,幼年以来萦绕他心底的质问一遍遍被唤醒。
——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
谢成川支开跟在自己身边跑腿的内门弟子,独自一人来到江玄遥的小院。
院内无人,只见篱栏破败,法阵四处都是缝补痕迹。而周围外门弟子的小院,各个金光四溢,阵法圆整。
他叹了口气,袖中化出一支朔狼尾笔,在半空中无墨虚写。法阵重塑,荧荧金光重现。直到淡红残阳浸透天际,才等到视野尽处黛蓝衣袍少年的身影。
冰肌玉骨的少年翩然落地,勾唇浅笑,不咸不淡地叫了一声:“大师兄。”
江玄遥灵力微弱,唇色惨白,眉心浅淡黑气萦绕。
谢成川指尖直指他眉心,心魔顽固,瞬间弹回他使出的低等术法。
江玄遥站在原地,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师兄也想杀我?”
语气自然得简直像逛集市买菜问价。
仙门众弟子百舸争流,只有他宠辱不惊,住在破败小院中,足不出户,不争不抢。
可是越压抑的人,疯魔起来越是摧枯拉朽,无人可挡。他当真宠辱不惊,半点怨恨也没有吗?
谢成川慢慢收敛指尖灵力:“并无恶意。”
江玄遥眨眨眼,好像不知该拿什么礼数应对,竟问:“那,师兄进来喝杯茶?”
谢成川:“……”
杯盏润泽,茶香扑面。
谢成川元婴境界后期,仅凭目力就能感知他人的心魔。
黑雾乱舞,代表对方思绪已被心魔占满,神智在疯狂边缘。
他竟还能平心静气地给自己倒茶?!
谢成川下意识防备起来:“江师弟,你为仙界安危探查魔渊,很多人对你刮目相看。即使灵力暂时没有恢复,威望足够,早晚也能拜入内门做长老们的弟子。”
江玄遥目光流转,似乎有点困惑:“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眉心煞气仍然没有淡去,谢成川也一怔——难道江玄遥的心魔,不是因为宗门这些年不闻不问的冷遇?
谢成川继续尝试:“以后宗门不会亏待你的。”
“哪个宗门?”
“还有哪个宗门?”
江玄遥平静问道:“是哪位长老请师兄来安抚我了?”
“你心中有仙门大义,我会劝他们对你放下成见的。你也是我沧阳宗弟子,特殊体质不该影响你拜师修道。”
谢成川想得简单。
他只愿沧阳宗安稳无虞,弟子们求仙问道不受阻碍。江玄遥天资尚可,却因体质特殊,易引煞气入灵脉,耽误了这么些年。
长老们过去欠江玄遥的那一份照拂,他来弥补。
如此,心魔不会泛滥狂乱,江玄遥安心待在沧阳宗,宗门也可高枕无忧。
“师兄以为,他们只是为我的特殊体质,至今不敢教我,但只要我深明大义,早晚会接纳我吗?”
“那是自然。”
江玄遥凝神沉默片刻,忍不住笑出了声。深邃眼眸弯起,露出几分顽劣的讥讽:“多谢师兄好意。”
——谢成川对实情一知半解,自然也没目睹过洗髓之惨烈。要是亲眼见过,不知端方清正的大师兄作何反应?
笑声清脆爽朗,谢成川听来却不畅快。
江玄遥心魔依旧不散,像一团耀武扬威的黑风。
自己一片苦心,江玄遥怎么听不进去?
他不禁有些懊恼,手中幻化出一面巨大的水镜立在院中,赫然映着身姿挺拔的少年,还有眉心一抹浑黑的煞气。
“江师弟,我原本不想挑明。”
江玄遥定睛凝视水镜:“眉心黑雾……这是我的心魔?”
仙界修士,一旦萌生贪嗔痴欲,阻碍修行,无不想着拔除心魔,以求突破。
可是江玄遥扫过镜中幻影,手指在眉心处轻轻擦过,闭上眼念动符咒,像抚摸珍宝般虔诚。
煞气没有散去,却消失在遮掩术法之下。
江玄遥笑:“现在看不到了。”
谢成川怒:“这是自欺欺人!江师弟,你竟憎恨宗门至此,宁可让心魔大患吞噬自己,也不愿消除恨意,走上正途吗?”
江玄遥手指轻抬,院中枯草竟然萌生绿意,刷然竖起,化为钢尖利刃,狠狠刺向水镜。
镜影轰然散去,天地寂静。
“沧阳宗三个字于我,不过一块门匾,一处栖身之地,也配与我的心魔相提并论?”
谢成川悚然一惊。
江玄遥显然并不讶异,也不慌张,对心魔的来历心知肚明,甚至自愿掩耳盗铃以术法遮盖,清醒着受它折磨。
一般少年人所求,无非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可他的心魔与求仙问道无关,与宗门冷眼无关。
连名利威望都劝不动,是何等深切的执念?
“江师弟。”谢成川尽力平静温和,“上一代仙盟盟主就是被心魔反噬,终至万劫不复。你修道年岁尚短,还有挽救的余地,不至于误入歧途……”
“何必?”江玄遥笑意愈深,眼神愈冷,“没了这心魔,我都不愿在世间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