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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再见蜻蜓 ...
下雪了。
陆天泽被林逢牵着,雪落在两人的发间,有的化了,有的留着。
“这是什么?”
林逢答道:“是这所房子保存的记忆。刘弘的线可以圈出想要重现的记忆。”
“就像你当初的纸船?”陆天泽想起,林逢在回溯记忆之前,送给郑秋迟一只锡箔折的小船。
“不太一样。那是唤醒记忆的媒介,刘弘能回溯的是现实的影像。记忆会有偏差,但现实不会。”林逢帮他拂去头发上的雪,“握紧我的手,别走丢了。”
“啊?”
“红线是边界,要是走出了边界就再也回不来了。”
陆天泽四处张望,试图找到那个所谓的边界,入目却只有纷纷扬扬的大雪。
林逢等他看够了,才牵着他往房子里走。
毕竟,南方没有这样好的雪。
骨瘦如柴的女人跪在草棚里,衣衫单薄,嘴唇青紫。旁人不认得,戴榆却一眼就认出来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是方不想。
她和完吾带走这个女人的时候,身上穿的就是这套衣服,她认得。
居然是最后一天。
戴榆多希望自己能点燃她周围所有的茅草,至少能有一点暖意,单衣怎么挡得住北方的雪呢?
可她做不到。
这是回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不想跪在风雪中,忏悔自己身为女人的原罪。屋内传来叮当的碗筷声,老人劝着儿子不要贪杯,又在儿子的抱怨声中给孩子满上。父子二人推杯换盏,母亲笑意盈盈。
屋内屋外,两个世界。
林逢他们站在屋外,陪着方不想承受呼啸的寒风,雪落了一身,却没有冷意,时时提醒着他们这只是回忆。
陆天泽另一只手握着拳,眼眶被风吹得干涩。
方不想终于倒下了,倒在了肮脏的水泥地上,她的不远处是干净的雪。衣角被风掀起,露出身上斑斓的淤伤。她像一具风干的骷髅,被人间吸干了最后一点血肉。
戴榆垂眼:“倒不如,给她一个男孩。”
乔闵紧握着短棍,手上青筋暴起:“老太太还吃斋念佛呢,佛祖听见都恨自己长了耳朵!”
“就连死,也不能死个痛快,骨头还要被人买去配阴婚。”戴榆瞧着,只觉得一阵阵的疲惫涌上心头。
明明神是不会累的,她无奈地想着。
她时常会想,或许张先才是对的,满足人类朴素的、香火传承的欲望,就能挽救许多无辜的生命。
至于未来,那是未来的事了。
“我懒得看了。”戴榆把腰牌捏在手里,像是佛陀捏着莲花,“还是去解决冥婚的事情吧。”
雪,像是被风吹动的柳絮,每一片都轻盈,每一片都写着薄命。
乔闵双手合十跟着戴榆,迎着漫天的风雪,一步一步地跨出红线。
陆天泽记下了这段过往中每个人的脸,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踏上了一条怎样的道路,当初他最不能理解的母亲,现在却成了他最能理解的人——
我终要身化为光,将幽冥的人间照亮。
陆天泽自认为不是一个有同理心的人,也不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可他也知道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人类总是忘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欠的债总是要还的,现在不还,以后就还不起了。”刘弘折着黄符,折好一只便松开手任它落在地上。
林逢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偏过头,假装没有看见,拉着陆天泽往外走:“每个引路人的风格都不一样,你还没见过戴榆她们的借道呢。”
“他……”陆天泽回头,“不等等他吗?”
“由他去吧,金乌要送的因果,就是再往前五千年,也没人拦得住。”
冲天而起的金色火焰炙烤着过去,把整个空间都映得璀璨无比。
完吾已经带着方不想等在牌位前,戴榆缓步上前,将那个陌生男人的牌位徒手劈作两截。
碎裂的木片四下迸溅。
“不用审问了,核准了身份送小云那里干活,等伤心墙倒了才能放去轮回。”
完吾说:“小云还让我问您讨点糖熬着吃。”
“是吃还是用?”
林逢接话:“这回还真是吃的,我前几天看他在做吃的糖人,说是等年节里能甜甜嘴。”
戴榆连连摇头:“我不吃他的东西,他要什么你就给他,回头找春姑算账就行。”
一直听着的陆天泽这才对林逢抱怨道:“之前你们一直没管冥婚,我还以为我又记错了,冥婚都不算重罪了呢!”
完吾一边画符远程跟下属们交代事务,一边还有闲心和陆天泽聊天:“这你可得问乔闵,冥界的法典就他背得最齐。修订了那么多次,谁还记得清啊。不过冥婚是为数不多的连坐,办起来省事,连锅端就行了。凡人常说,事死如事生,可他们却不能事生如事死,阴阳颠倒,是非不分。鬼神,岂可轻戏?”
“善哉,善哉。牌坊的砖缝确实又大了,我觉得这几位死后不如一并抓去填了吧。”乔闵看方不想小口小口地吃着饼,给她接了杯水,“吃完了还有呢,多吃点。”
她手里的圆饼中心印了一记红点。
戴榆瞟了眼完吾:“问谁买的?”
“买了给她吃着玩的,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婚事,总不能连块喜饼都吃不着吧?”完吾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企图带过这个问题。
戴榆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
另一边,春姑在摇晃的车厢里翻着账本,手指点着尾部未干的墨迹:“给小云的?他用得也太快了吧。”
方近不用看就知道她问的什么:“这回还真不是。他做了批糖人,我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啧,糖人,也不嫌瘆得慌。”春姑突然想起来,“你去问小云要一壶糖浆,要新鲜的,记得拿个好看点的壶装。”
方近跟她久了,有些事情也能猜个大概:“给林逢那个小徒弟?”
春姑笑着点头:“我听人说了点以前的事,要是真的,这陆天泽可不是林逢的徒弟那么简单。你现在就去,这份礼一定要赶紧送到。”
一阵古怪的呼啸后,方近消失了。
“还是那么大阵仗,说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改。”春姑无奈地合上账本。
烈焰一样的红发随着行走翻腾起波浪,刘弘的匕首别在腰间,时不时敲击着引路人的玉牌。
她张扬而庸俗的美丽恰似一朵牡丹花,绽放出一个盛唐。
“我没来晚吧?”
乔闵双手合十向她致意:“善哉,善哉。”
她逆光而来,不是佛陀,却好似佛陀降临人间,明明看不清表情,却满是慈悲。
普天之下,仿佛只剩下了她。
戴榆很中意这个女人。
两个女人,遥遥相望。
一个是忘川漂泊不曾磨灭的棱角分明,一个是万岁山无力回天却永不寂灭的希望。
腰牌上一个刻着繁花似锦,一个刻着日月争辉。
她仿佛自己的影子,或者说自己才是她的影子。
所以,春姑,你一定要走最正确的那条路。
“到齐了?”完吾轻笑着扔出一把纸钱,雪片一样地落,血一样的红。
陆天泽捡起一片:“我从来没见过红色的纸钱。”
“我也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纸钱了。”林逢走在队伍后面,仰头看着纸钱在空中打旋,“也不知道谁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放在这里倒是很应景。”说话间踩到了纸折的玫瑰,林逢弯腰捡起,顺着折痕把蜷缩的花瓣一重重展开。
他垂着眼睛,手指仿佛昆虫长长的触须,试探着花柔软的内心。
陆天泽只顾着看他,撞上了前面的完吾。霎时,无数花红的纸钱从完吾小小的布袋里倾泻而出,陆天泽摔了进去,是温热的。
连冥界的纸钱都是热的,可人的心确是冷的。
林逢朝他伸出手:“走吧,还有一小段了。”
回应他的,是陆天泽紧握的手。
就像初遇时那个冰冷的夜晚,只是这一次,阳光照着前方的路。
陆天泽狼狈地爬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媚子借道,看着骨瘦如柴的方不想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走过那些嬉笑着的旁观者,方不想没有表情,所有跟随的人也没有表情。
那个中年女人出现在路的尽头。
方不想没有继续往前走,呆呆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就像孩子在看她的母亲。
她本来就是孩子,她的心永远停在了孩子的年纪,永远追逐着蝴蝶和蜻蜓。她的罪,或许只是因为她不懂得保护自己,可又如何去要求一个孩子去对抗强加于身的命运呢?
她没有靠近自己的母亲,是她不爱自己的母亲吗?或许是恨的,在上一次红色的酒席里,在生前没有尽头的责骂与殴打里,在怀孕和流产反复挣扎的痛苦里,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或许,作为一个弱者,有时候活着,就已经是罪了。
她看到了蜻蜓,她曾经追着蜻蜓跑过很远的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停下来了呢?
方不想摸了摸自己的腿,那些伤,都消失了。
她又可以奔跑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儿。
蜻蜓在前面飞,她就跟在后面。她的眼睛注视着蜻蜓,也注视着蓝天。
戴榆的木牌落在她的肩头,蜻蜓也落在她的肩头——
“再见,方不想。”
春姑:压力好大,真的。不过只要想到陆天泽也可能是我的队友,我就平衡了。
(一年后)
春姑:我真傻,真的,我忘了他有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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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再见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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