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倚石闻磬

24、渡宫门

　　“陛下和贵妃娘娘都在呢，郡主不必担心，这边请。”内官满面笑容将她引进去，带到了一处森严的殿前。

　　卫贵妃的女官夕岚已在此等候，见人已至，垂首行了一礼：“郡主请随我来，陛下和娘娘正在里面。”

　　宋映微并未跟上去，陛下有多荒唐，她今日见识到了，无视礼法，罔顾纲常，在寝殿中会见先师之女，哪个人能做出这样的混账事来？

　　夕岚见她迟迟不肯动身，便道：“陛下圣体抱恙，并非有意如此，有贵妃娘娘在，郡主不必忧心。”

　　话音刚落，便从殿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宋家姑娘，进来吧，本宫在此。”

　　是卫贵妃的声音，宋映微记得，那是个高贵的美人，纵然贵妃可保她安然无恙地踏出这座大殿，她也不愿逾矩，遂跪地拜道：“臣女宋映微拜见陛下，惊扰陛下休养，实乃小女之罪，万万不敢再冲撞了陛下。”

　　殿中没了回音，门却缓缓从里面打开，现出一个华贵的身影，淡紫宫装，金钗步摇，云鬓高髻，姿容妍丽，淡淡扫了一眼跪在阶前的女子：“真是个倔强的丫头，走进来，要么抬进来。”

　　宋映微心中一凛，这是非见不可了，只得起身，随她进了殿中，甫一踏入，便闻到一股极刺鼻的药味，透过重重帘帐，隐约可见床上有个人影，伴随着有些吃力的呼吸声，像极了父亲去世前的模样，从骨子里透出的苍老与颓败，陛下竟已病重至此！

　　“臣女拜见陛下，恭请圣安！”宋映微跪地参拜，双膝重重落到地上，素白裙裾迤地，像极了灰暗天空中飘下的一片雪，荒芜到让人心冷。

　　卫贵妃将重重帘幕挽起，只余了最外侧的一道素纱帘子，崇明帝费力地抬头望去，瞧见了她一身素服、白衣戴孝的模样，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嗓音有些涩哑：“太傅西去，只有你在身边？”

　　“是。”宋映微喉头发苦，妻已亡，子未归，父亲心里是有憾的。

　　“太傅临终前，可还有遗愿？”一股悲凉涌上帝王心头，便又想着要补偿。

　　“有，”宋映微抬眸与他对视，浑然无惧，她本不该有此犯上之举，但父亲那一腔赤胆忠义却容不得她低头说出，但凡有一丝不敬都是对他的侮辱，“亡父遗愿，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殿中久久空寂无声，崇明帝颓然坐在床榻间，形容枯槁，鬓发斑白，苍白的脸上潸然泪下，死死压制着喉咙里哽咽的声音，他永远都在辜负太傅，这辈子都没办法做一个他所期许的明君。

　　卫贵妃适时打破这僵冷的局面：“陛下该用药了，让郡主先退下吧？”

　　崇明帝摇头，积攒了许久的力气，掷地有声：“着令宋太傅官复原职，追封敬国公，择日送入太庙，永享供奉，秋氏封一品夫人，江都郡主……”他的声音弱了下来，望着她的平静的面庞，沙哑道，“朕许你什么好？你闺中女子，性子却生的刚烈，如此朕便允你一个心愿，可有所求？”

　　心愿，宋映微闻言心头微颤，一时间眼睛酸涩不已，陛下因着心中对父亲的那丁点儿愧疚竟许她一个心愿，然天子之诺，她何德何能？

　　一颗热泪顺着面颊滚落，打湿了衣襟，她挺直了背脊，叩首而拜，扬声道：“臣女所愿，四海晏然，时和岁丰。”

　　此言一出，殿中再一次寂静了下来，天子之诺，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下了。

　　良久之后，崇明帝苦笑一声，颓然地摆手：“罢了，你退下吧。”他竟忘了，宋家人是没有私心的，除却太傅，鲜少有在朝为官者，太傅的女儿，又岂会因私欲而讨要什么？

　　卫贵妃吩咐道：“夕岚，请郡主去霜华殿。”

　　“臣女告退。”宋映微起身，跟着夕岚踏出这一处充满压抑的寝殿，寒风吹去面上泪痕，自始至终，她都不曾谢恩，陛下……他不配！

　　寝殿中，卫贵妃扶着崇明帝躺下，掖好了被子：“陛下好生歇着吧。”

　　“子婳，”崇明帝却叫住了她，眼中弥漫着浓重的悲凉，“这丫头恨朕。”

　　“陛下多心了。”卫贵妃安慰了一句，冷不防却被一把握住了手，他的手很热，病人的手都是这般不寻常的热，她静默一瞬，仍是轻轻抽出，“陛下歇着吧。”

　　“你也恨朕。”崇明帝充满哀伤地望着她，大好年华，尽锁宫门，不由叹息，“子婳，朕对不起太傅，对不起你。”

　　卫贵妃不甚在意，道：“臣妾早就不恨了。”

　　眼前这个帝王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不该太过宠溺晏池青，不该放兵权给晏廷恩，不该生下五皇子，不该把皇长子流放封地，他是清醒的做着一件件错事的，一方面放任自己偏爱晏夫人母子，一方面却又严守防线，不立晏皇后，不立五皇子为储，他从不昏聩，他只是个极其自私的平庸之人，却偏生做了帝王。

　　面对着这样一个人，恨他又有何用？不若拋开去，另谋一番天地。

　　卫贵妃解下重重帘帐，转身毫不留恋地踏出了寝殿门，淡紫裙裾缓缓扫过门槛，渐行渐远，既已做了十几年的君臣，那这辈子便只能是君臣，泾渭分明，妻不妻，臣不臣的，最是糊涂！

　　踏出含章宫的大门，迎面却走来一个极其洒拓挺拔的男人，骨相匀称，丰仪出众，昂首阔步，气度不凡。岁月似乎对他格外宽容，虽已年过不惑，历经世事沉淀过后的男人却更添风华，如杯中酒，越久越醇。

　　步上石阶，这名男子朝她颔首致意：“贵妃。”

　　“庄王。”卫贵妃低首回礼，略往旁边让了一步，让他进去，庄王每日都会例行前来问候，却从不谈公事，远离京都多年，潇洒半生，一朝回京，似乎只是多了个人而已。

　　可她却记得，庄王当年还是皇子之时，乃是凤子龙孙中最出众的那个，十人九慕，冠绝京华，一时风头无两，几乎是众望所归的储君。却不知为何，先帝忽然变了心意，立了当今陛下做太子，将庄王草草封王了事。

　　庄王初回京时，她也曾派人打听过，可惜并未打探到什么特别的消息，据宫中老人所言，先帝极偏爱庄王，可若偏爱，又岂会将最出色的儿子赶出宫门？

　　两人擦肩而过，卫贵妃虽对此人存疑，却也不会主动招惹，留三分戒心便是。缓缓步下石阶，朝着自己的霜华殿而去。

　　霜华殿中，夕岚将一众宫人引入殿中，拿来数十样礼器丝绸之物，金钗玉珠，唇脂花钿，种类繁多，琳琅满目，都用红木托盘捧了，送到宋映微面前，由她挑选。

　　夕岚道：“贵妃娘娘特命人制了些女儿家的物件，请郡主过目，先前不知郡主身量，故未制嫁衣，绣娘已经在外候着了，还请郡主今日先挑了布匹，也可早日将嫁衣做出来。”

　　宋映微望着眼前众多宝物，目光轻轻扫过，却并不言语，东西都很好，着实下了很大的一番工夫，只是，恐将辜负这番好意了。

　　“可是不喜，尽可命人重做。”卫贵妃从门外进来，越过她，径自在主位坐下，“女子一生只嫁这一回，自当以你的喜好为先。”

　　“多谢贵妃，”宋映微敛眉拜谢，直言道，“只是小女已于两年前立誓，金银玉器，丝缎绫罗，奢华之物一律不得加身。”

　　“只这一日也不可？”卫贵妃细看了她一眼，身上所穿诚然是最寻常的素白棉布衣裙，“既是陛下赐婚，又是你的大日子，何必这般拘着自己！”

　　“家有族规，言出必行，望贵妃见谅。”宋映微摇头，本该一切从简，但陛下赐婚，侯府娶亲，又如何简的了？

　　“罢了，”卫贵妃轻叹一声，吩咐道，“夕岚，按郡主的意思命人重制。”

　　夕岚犹豫了一瞬，低声道：“娘娘，这怕是不太容易。”既不能失了侯府的脸面，又不能用奢华之物，这如何使得？

　　卫贵妃扫了她一眼，冷笑道：“怎么，没了金银玉石，她们便做不出好东西了，宫中养着这群人，不是让她们说‘做不到’这三个字的。”

　　“是。”夕岚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将一众宫人带走，另行安排去了。

　　众人如潮水般退去，殿中也空了许多。

　　卫贵妃伸手招她上前，坐在自己身侧，闲话道：“谖儿一早便传话过来说你昨日身子不大爽利，莫要累着你，今日可好些了？”

　　宋映微心中惊讶，不明她为何变得如此亲近，不动声色道：“无碍，昨日回到家中，一时心有所感，多谢娘娘挂怀。”

　　卫贵妃淡淡一笑，柔声道：“谖儿着实很念着你，他自小便性子淡，本宫先前还在担心，他那般无趣，口舌又笨，若是惹恼了你该如何是好，如今看来，倒也不是全然不开窍！”

　　宋映微愕然，有些尴尬地移开眼，并不做声，她怎么也没想到，贵妃竟会试探她与卫谖之间有无情意。

　　卫贵妃见了她这模样，心下了然，又道：“谖儿自小诸事认真，虽无甚过人之处，可也是个心性坚定的孩子，甚少犯错，他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想来你也知晓。”

　　宋映微心中一沉，她自然知道，卫谖有个外室，膝下有一子，那外室进门之时，孩儿都已两岁了，他与那外室，感情甚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