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倚石闻磬

25、抱憾归

　　“此事是谖儿做的不好，本宫已将他们已迁出侯府，另置了宅子在外头，成婚之前，决不会出岔子，至于日后该如何安置，便是你同谖儿去商议了。”卫贵妃暗叹，此事难做，谖儿昨日已去接了，那女子倒是有些眼力见，没当真跟着回，可这事若不提前说开了，恐他二人日后生出嫌隙，谖儿是断然不肯做出始乱终弃之事的，那孩子既是卫家的，无论何种资质，都不允许流落在外，故而只能从宋映微处下手。

　　宋映微并不做声，如何安置，卫家人已有定论，进一步则入府，退一步则在外，无须她来置喙。

　　卫贵妃等着宋映微表态，如今玉京谁人不知，她已先做了恶人，将那对母子赶了出去，此时若由宋映微开口将人接回，于外，能博个贤良大度的好名声，于内，宣平侯府也会心存感念，实则已是最好的结果。

　　无论多善解人意的女子在成亲之前得知丈夫有子，心里都是委屈的，可若这委屈不得不受，那便只能尽量少受些。

　　宋映微从未想过要去干涉卫谖的私事，见她这般暗示，心中已然有了些许厌烦，勉强打起精神道：“原来贵妃说的是这件事，略有耳闻，陈年旧事，就按世子的意思吧。小女有个不情之请，正要向贵妃言明。”

　　卫贵妃颇为意外：”何事，不妨直言。”

　　宋映微道：“家父家母于半年内相继离世，小女有心守孝一年，礼佛茹素，以慰逝者在天之灵。”

　　卫贵妃眉尖轻挑，却并未直接回绝，只安抚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这到底是你与谖儿的私事，还得与他说通才好。”

　　“有劳贵妃。”宋映微拜谢，如此，尚可得些许清净时日，一年之后的事，到时再做打算，先渡过眼前再说。

　　从霜华殿出来，已是下午，天空乌沉沉的，压得人心抑。宋映微缓步朝着宫门而去，千重宫阙都被抛在身后，三丈红墙下，素白裙角随着她的步子微荡开去，满身落寞，无枝可依。

　　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就让她永远地走下去，不用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太傅府，也不用细数时光，去等一场注定无法圆满的婚事，一切就寂灭在此时该有多好……

　　宋映微要守孝一年的消息当天便传到了卫谖处，卫贵妃并未宣扬，只派人将今日之事告诉了他。

　　卫谖正在书房临帖，墨迹尚未干，听了宫人这番话，只淡淡一笑：“我知道了，有劳姑母挂心。”

　　送走传话的宫人走后，青崖脸色不甚好看：“宋姑娘到底在想什么，成婚后守孝，岂不是要分居两院一整年，哪有这样的道理，世子都已经处处让着她了，她怎的还提出如过分的要求。”

　　卫谖恍若未闻，丝毫不曾因此事影响，继续临帖，张弛有度，自得其乐。

　　“世子，”青崖心中不忿，又大声了些：“这可如何是好？”

　　卫谖这回倒是听见了，却依然头也不抬，慢悠悠道：“什么如何是好？”

　　“宋姑娘守孝啊，怎么办？”青崖很是郁闷，自家主子也半点不上心！

　　“我不同意。”卫谖放下笔，将那一副字放在一边晾干，颇为满意。

　　“啊？”青崖瞪大了眼睛，有生之年，他竟还能听到自家主子对宋姑娘说不？

　　卫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惊小怪：“怎么，不行？”

　　“当然不是！”青崖赶忙摇头，真心实意道，“还以为世子会像之前那样对宋姑娘有求必应。”

　　“又不是合乎情理的要求，为何要应？”卫谖不甚在意，并不觉得拒绝有何不妥，赶在百日内成婚，原本就是为了避过守孝这一节，不应才是正解。宋映微是他即将要迎娶进卫家的夫人，是夫妻一体，携手一生之人，又岂能任由她同自己离心？

　　青崖哑然，暗道自己瞎操心，世子何曾任由旁人拿捏过，就算是夫人也不行！

　　这一日过后，宋映微再没收到过卫贵妃的消息，父亲的灵位也已送入太庙，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新人成婚前不能见面，卫谖也不曾再踏足太傅府，只每隔一日就让人送些解闷儿的小玩意儿过来，或是一局棋，亦或是一盘糕点，也有街边买的糖人儿，家中新绽的一枝红梅，从不重样……

　　这日，霜英捧着一个漆金木盒穿过重重游廊，走进屋来，至软榻边道：“姑娘，卫世子又送东西来了。”

　　“不是昨日才送的？”宋映微的目光飘向高几上供在胆瓶中的红梅，艳骨妍丽，旁逸斜出，是株好梅，转而又看向她手中的木盒，“今日又是什么？”

　　“姑娘一看便知。”霜英笑着将那木盒捧近了些，好让她打开，宋家不缺好东西，卫家送来的也都是寻常物件，姑娘独居这空荡荡的府中，形单影只，难免落寞，东西虽普通，卫世子这份惦念之情才当真是难得。

　　宋映微秀眉轻蹙，心头疑云越发重了，卫谖不是逢场作戏之人，也不似有拈花惹草的恶习，先前回京路上得他诸多照拂也都是以礼相待，如何回京之后，还能有这么多心思花在自己身上？

　　霜英见她出神，试探着唤道：“姑娘？”

　　“嗯？”宋映微恍然回神，伸手打开了木盒，看清的那一刹那，不禁愣住了。

　　霜英惊讶地瞪大了双眸，想不到这般不起眼的物件也能做的这般清贵高华，不流于俗。

　　漆金木盒中是一顶缠枝花冠，没有金银玉石，乃是用极细的绒线层层缠绕堆起，藤蔓如枝，花叶疏落，光泽细腻，玉润冰清，只消将头发梳成高髻戴上即可，这淡雅清致的颜色又极衬宋映微，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

　　霜英小心翼翼地将头冠取出，替宋映微戴上，霎时间增色三分，越发衬的那张脸明丽如脂玉，温润细腻，顾盼之间霞姿月韵，盈盈生辉，转身去妆台上去取了铜镜来递给她，赞道：“这小冠做的精妙，既合了姑娘不饰明珠宝玉的誓言，也不会堕了宋卫两家的颜面。”

　　“有这般好？”宋映微接过她手中的镜子，从铜镜中看见自己的容颜，有过瞬间的怔然，她已有两年多不曾这般梳妆过，旧日的簪钗珠玉、锦衣罗裙都被锁起，也将玉京第一贵女的妆华锁起，永不见天日，本以为只能一辈子素衣竹钗，原来还可以这样！

　　良久，宋映微才放下铜镜，思忖片刻，吩咐：“昨日挖出的那坛酒，拿去回个礼。”

　　“是。”霜英躬身退下，一踏出房门便不由笑了，先前卫家送东西来，回个谢字便了事，如今却是要回礼了！

　　正堂中，青崖还在等候，他送了这许多回东西，每回都只得霜英一句例行客套，无外乎就是：我家姑娘谢过卫世子，世子有心了。

　　真真是疏离至极，也不知何时才能有句新鲜话！正这般想着，熟悉的女子脚步声已渐近，转头望去，人已来了，迎上前道：“霜英姑娘，郡主可看过了？”

　　“看过了，我家姑娘很是钟意，特来谢过卫世子！”霜英颔首微笑，转身从小丫头手中取过一个天青色酒瓶，“这是傅先生当年埋在院中梧桐树下的竹叶青，可巧了，昨日才挖出的，我家姑娘并不擅饮酒，还请卫世子品鉴一二。”

　　“好，我必带到。”青崖忙双手接过，竟有些受宠若惊，总算不是一个虚假的谢字了，真真是难得，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嘴，“这法子是宫里的匠人想的，新赶了几支昨日才送到贵妃殿中，我家世子见了嫌用色过于绯丽，当场现画的图样，命人连夜赶制出来的。”

　　“原来如此。”霜英颔首，记下了这番话，将青崖送走之后，自然又传到了宋映微耳中。

　　严冬天寒，屋子里不曾断过炭火，小炉上煮着热茶，汩汩冒着水泡，处处透着暖意。宋映微闲坐在软榻上，捧着暖炉，听了霜英的话之后，不禁轻抚上发上小冠：“他竟会花心思在这些小事上？”

　　霜英却笑道：“姑娘莫不是忘了，卫世子一向细致周到，与从前并无二致。”

　　宋映微怔了一下，心中蓦然柔软，事实诚然如霜英所言，是自己一叶障目，以为卫谖回了京便无暇再顾及自己，这才有意疏远了他，这些日子，竟都是她自寻烦恼。

　　“这样一只冠子，就哄得姑娘这般开心了？”一名妇人打起厚帘子进屋来，身披黛色斗篷，一支旧木簪挽了发髻，通身上下一丝不苟，露出几分稳重精干。

　　“阿莼姑姑。”宋映微抬眸轻声唤道。

　　这妇人正是阿莼，自秋夫人病逝后，自请回乡了一段时日，这些日子又被宋映微召了回来。她解下斗篷，仿佛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个小食盒，从中取出一碟冒着热气的饺子，连着蘸酱，碗筷，摆到了软榻上的小几上：“今日午膳姑娘分毫未动，经不住饿到晚上，才下的饺子，多少吃两个。”

　　闻到这鲜香味儿，宋映微方觉有些饿了，拿起乌木筷夹起一个饺子，低头咬了一小口，细嚼之时，不闻半点声响。

　　阿莼静候在一旁，待她用饭完毕，才让小丫头收了碗筷，细细打量了她一眼，道：“这头冠虽不错，姑娘却不宜常戴，摘了吧。”

　　宋映微闻言面露疑色，一旁的霜英已问了出来：“姑姑，这是为何？”

　　阿莼解释一番：“内宅之事姑娘多有不通，还须学着理事才是，先前见贵妃之时，才提到卫家那外室，姑娘便说要守孝一年，这在旁人看来，岂非是姑娘与那对母子置气，有意疏远夫婿？”

　　“我并无此意，也不想去争什么。”宋映微摇头，她属实没想这么多，卫谖与那女子之事，她绝不会插手。

　　“争？”阿莼冷笑一声，“姑娘乃是帝师掌珠，陛下钦封的郡主，卫家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那是个什么下贱东西，无名无分，也配姑娘用个争字？”

　　宋映微登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阿莼姑姑在宋家多年，虽是母亲身边最要紧的掌事姑姑，却从未听她辱骂过哪个丫头，怎会这般轻贱一个未曾谋面之人？

　　“咱们家没出过这样的事，别家的腌臜事也传不到府里来，怪不得姑娘不懂。”阿莼丝毫不将那对外室母子放在眼中，“若是个良妾便罢了，却从未听说过哪个良家女肯先做人外室，她自轻自贱在前，至今也没个名分，怨不得旁人看轻了她。”

　　宋映微沉默许久，阿莼姑姑说的固然有几分道理，可她却始终记得，卫谖在与自己结亲之前已有了一段情缘，外室也好，良妾也罢，都是他们在前。

　　她不能介怀，也不能去责问卫谖，更不能去为难那个女子，他们都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