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倚石闻磬

23、剪不断

　　霜英送卫谖出小院，折身回来时，宋映微已经步下床来，独坐在窗前的软榻上，凝眉沉思，不知神游到了哪一方，姑娘有心事呢，这副模样倒是少见。

　　她不禁放轻了些脚步，瞥见案上的茶壶，伸出手背试了试茶温，还是热的，想来是新沏不久，暗暗想道，新来的下人还算懂规矩。当即倒了一杯，捧到了宋映微面前，柔声道：“姑娘，喝了暖暖身子吧。”

　　宋映微回过神来，接过浅啜一口，她方才在想，明日该如何应对陛下，那是一朝天子，人间至尊，按理来说，宫中才是最安全之处，将九龙匣还给陛下才是最合理的做法，可是父亲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陛下，她百思不得其解……

　　“姑娘，府中来了不少新人，如今姑娘身边正缺人，可要再挑上三五个贴身伺候？”霜英考虑的很是周全，姑娘身边如今少了人，成婚那日若陪嫁之人太少，恐会落了脸面，按从前的旧例，近身女使该有六人之数，分掌钱财、衣物、钗环、膳食、洗浴，外间掌烛守夜的粗使丫头该有八人之数，再加洒扫庭除的婆子小厮十人，如今姑娘是郡主之尊，更不该少了人才是。

　　“待过几日宋伯到了，让他去安排，不必急于一时，你给阿莼姑姑去一封信，命她回府。”宋映微心中自有衡量，此间下人她不知其根底，又如何敢用？宋伯是太傅府的老管家，府中诸事都要经他的手，阿莼姑姑是母亲的陪嫁，心思缜密，内宅琐事，人情往来无一不精，此二人才是真正可用之人。

　　“是。”霜英颔首应下，经唤笙一事，她亦不敢轻信旁人，如今姑娘这般有成算，再好不过。宋家姑娘的贴身女使，无需做些粗杂活计，却要知礼识仪，大方得体，处处留心，想旁人所不能想，在外是主子的脸面，在内是主子的心腹。

　　卫谖回到宣平候府之时，午时已过半，甫一踏入府门，不由稍稍愣了一下，庭中两棵桂树都已系上红绸了，红绿相衬，色泽明艳，撩动人心。

　　他不禁微微一笑，精神也好了几分，那才露出的些许疲累又收了起来，慢慢走回自己的住处，一路所见之景，或多或少，都添了两分喜意。

　　青崖跟着他走回住处，一进门就瞪大了眼睛，啧啧惊叹，很是羡慕：“公子，这怕是把咱们夙星阁拆了重建吧！”

　　从前庭院阔朗，一目了然，而今紫竹潇潇，雪松、山石、小池错落有致，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儿，瞧着挺新奇，就是屋子也让工匠重新修整了一遍，费了好些心思。

　　卫谖见着这番景象，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就算是为了成亲，也无须如此大动干戈，只消将宋映微的住处整修即可，全部重建，不过是寻个由头让先前住在这里的人都搬出去罢了！

　　他立即招过下人来问：“君楚和云深呢？”

　　洒扫的小厮听他语气不善，不敢有瞒：“回世子，君姑娘和小少爷搬到外院去了，是贵妃娘娘吩咐的，在西街另买了宅院安置，义庆坊第三户便是了。”

　　多此一举！

　　“你先去拜见父亲，我稍后就来。”卫谖吩咐青崖，转身就走，回府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出门去了，一骑绝尘，片刻不耽误。

　　青崖一脸苦相，又要去挨骂了，世子跟他爹不对付，大家都不太好过，但世子跟老太爷很亲近，有时候也还不错！

　　消息传到老侯爷院里，气得直摔茶碗：“这个逆子，回府不来拜见，反倒一心想着那对母子，不知廉耻，让他回来就去祠堂跪着！”

　　青崖站在下首，大气都不敢出，小声提醒道：“侯爷，世子回京途中舍身救下宋姑娘，这伤还没好全，又赶了这许久的路，不宜再罚啊……”

　　“哼，那是他自找的！”宣平侯面色不虞，胸中气郁难平，连带着看青崖也不顺眼，烦躁挥手让他退下，眼不见为净。

　　这个儿子从小就不省心，说东偏要往西，偏生老太爷还惯着，从小到大就没做过一件让他顺心的事，越发不成器！

　　青崖赶忙一溜烟儿走了，找个地儿自待着去，不触这霉头。

　　西街，卫谖拐入一条小巷，在一座宅院前停下，抬手叩了门，不多时便有个老嬷嬷开门迎他进去，这宅院不算大，朴素幽静，临着西街，也还算方便，因隔了一段，也算不得太吵闹，是个好所在。
　　世子夫人进门，将这见不得人的外室迁出去，乃是为了不碍夫人的眼。可那孩子到底是卫家的骨血，卫贵妃也没委屈了这对母子，此处与侯府相隔不远，世子可不时来看望，宋家姑娘何等身份，也不会来此处为难。

　　换作旁人，定然要庆幸有这么个处处周到的姑母。

　　卫谖站在廊下，庭中有个小男孩手中抓着一只风车，正玩的不亦乐乎，全然不知有人闯了进来，那小娃娃眉目间蕴满了灵气，精致如最细腻的白玉，一见难忘。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真是越长大越藏不住，良久才唤道：“云深。”

　　小娃娃转过头来，惊讶地望着他：“阿爹！”

　　卫谖走下台阶，在他面前站定道：“该回家了，去叫你母亲吧！”

　　云深抓了抓脖子，很是纠结：“阿娘说了，不能回。”

　　“你继续玩。”卫谖越过他，自顾进了书房坐下，让人去唤君楚。

　　不多时，一身绛红色衣裙的女子就过来了，明媚笑道：“你倒是回的早，将夫人接回了，一路可还平安？”

　　“不甚太平，有惊无险。”卫谖轻应了一声，面色有些歉然，“抱歉，这些日子怠慢你了，带云深回去吧。”

　　“你莫非真是个榆木脑袋不成？”君楚不禁失笑，细细同他道来，“从前便也罢了，如今可是要成家的人了，莫要给夫人找不痛快！”

　　“她不会。”卫谖定声道，脑海中闪过她那张如霜华般的脸，这样一个灵慧的人怎会因这等小事不痛快？

　　“你对她说了实话？”君楚满面惊讶，从前她怎么劝都不肯说，走这一趟开窍了不成？

　　“不曾。”卫谖摇头，事关重大，“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你放心。”

　　“谁还不放心你了！”君楚嗔道，似他这般重情义之人，哪里做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来，只是着实不能再让他难做，“侯府我们便不回了，终究多有不便，宋家小姐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好不容易才接回来，你就莫要惹她生气了，这儿清净，我与云深住着也自在。”

　　“终究不如侯府安稳。”卫谖并不赞同，孤儿寡母，外加几个伺候的丫头，一屋子老弱妇孺，不可，“君楚，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不会计较。”

　　“真是个蠢的！”君楚没好气道，一时竟无言以对，竟有些为他担忧起来，提醒道，“不计较可不是什么好事，你这般不通，今后可怎么办才好！”

　　卫谖付之一笑，他俯仰无愧，心中坦荡，从不担心家事难解，眼看着时辰已经不早，不宜耽搁，遂起身告辞：“此事我自会寻个时机跟她言明，那便委屈你暂住几日，我安排妥当了再让青崖过来接你们回去。”

　　君楚含笑点头，将他送出了这处宅子，目送他出了巷口，正待转身进屋，却闻见一股香甜的桂花糖糕的气味，远远地便听见人在叫卖，忙招手唤那挑担子的灰衣老叟过来，欣然道：“老伯，给我拿一笼，要新出炉的，软和。”

　　“好嘞！”老汉麻利地给她挑了几块，包好了递过去，抬头笑眯眯道，“老头子这糕香甜软糯，哥儿姐儿们都好这一口，夫人小心烫。”

　　“多谢！”君楚笑盈盈接过，儿子爱吃甜的，也不知是随了谁的口味，哼！给了银钱转身进去，命人关了大门，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来往。

　　次日一早，宫中便派了内官去往太傅府，宣召江都郡主进宫面圣。

　　“郡主赶路多日，怕是受累了，瞧着脸色不大好。”内官笑脸相迎，语气颇为亲厚，却是不动声色地卖了个好给她，去面圣，岂能跟奔丧一般，白衣素裙，不施粉黛，通身上下除却头上那支白玉簪外，再无饰物，闻名天下的宋氏女，哪能这般寒酸？

　　“郡主昨日回府，难免触景生情，才请了大夫来看，让公公见笑了。”霜英颔首一笑，替主子谢过这番好意，抬手让小丫头捧上一个托盘，上头正放着一个荷包，绣着吉祥如意的纹样，分外别致。

　　“谢郡主赏。”内官躬身一礼，不再多言，早闻宋氏治家严谨，门风清正，连下人都是进退有仪的，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就说这女使的模样行事，只怕比那一般门户的小姐还强些，“郡主请，车驾已在外候着了！”

　　在一众拥簇下，宋映微走出府门，上了入宫的马车，端坐其中，她终于要去见陛下了，父亲呕心沥血，至死仍在为他筹谋的陛下！

　　一行人穿过御街，踏入宫门，又换了软轿，兜兜转转，半个时辰后才在一处宫室前停下。

　　宋映微抬头一看，望着那气势雄浑的‘含章宫’三字，不禁愕然：“敢问公公，这是……”

　　她虽入宫不多，可也知晓这含章宫是陛下的寝宫，陛下若要见她，应在处理政务的嘉宁殿才是，怎会是在寝宫，也太荒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