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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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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趴着?”闵氏支起眼睛反问。
“是,奴婢不敢欺瞒大少奶奶。婆子们买果子打外边回来,我就接了从门缝往里瞧。那慧圆背对门站着,萧先生趴在不远的蒲团上。后来,慧圆念罢了经回后堂去了。萧先生又等了阵儿才站起身,也回了西小跨院。”
宝钿低头回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内却着实不安静。她不明白一向不太在意别人如何的大奶奶今儿是怎么了,不但派她去监视慧圆,还把个外四路的男人问个不休。这若是让老夫人知道了,准又是个事儿……她暗地里提醒自己这回嘴可得更加严密些。
“后来慧圆又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只是在净室里坐着念了一后晌的经,晚上和几个婆子做斋饭,定更又做回晚课便歇了。”
听她仍只打问,宝钿越发纳闷,复低了头回说。
闵氏瞅着宝钿头上那朵绣绒花默不做声琢磨一回,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打发她下去。又寻思一回,方带了宝珠等几个丫头往上房来。
老夫人房里几个小丫头正在廊下打手心赢瓜子顽呢,见大奶奶来了,三、四个丫头堆笑丢了手抢着去打帘、通报。
闵氏冷笑一声,并不说话,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跟着的丫头只除一个外,其他的也停在外廊并不随进去。
众丫头并无一个敢则声,也不顽了,悄悄靠坐在廊椅里发闷。
因刚吃罢夜饭,离就寝尚有些时候,李老夫人正跟几个有头脸的婆子,大家一起打马吊。老夫人恰快胡了,单缺一张三长,见闵氏进来只点了点头没吭声仍只盯着牌面。
几个婆子倒忙不迭地起身道乏,一面赔笑让座。闵氏也满脸堆笑先给老夫人问过安,方告了座,扭身在靠边的一个绣墩上坐下。
又顽了一回,最后一张三长也被个没眼色的老婆子打掉了。老夫人因胡不成牌,也没了兴致,因转脸问闵氏这早晚来有什么事儿。
闵氏忙站起身,回说是节里的一些事。老夫人点点头并不言语,端起茶杯喝了口杏仁茶。
见她们有事,大家又略闲话一回,婆子们便渐渐散去。
跟随闵氏进来的丫头宝珠从袖中抽出一个小册子递上来,闵氏接了走至老夫人身前方说:
“今儿白日,外边跑的几个伙计回来了,交割下些买卖单据。我理了理,账目都对。现都在这儿,太太可要瞧一瞧?”
老夫人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什么劳什子,有什么要紧?你自个儿查查就行了,只别让他们骗咱们,守着这份家业可是容易得么?”
闵氏忙答应一声,又从宝珠手中接过张单据说:“眼瞅着到了年关,给各处亲戚送的礼,还有发给下人的年钱,我写了张单子,太太过过目?”
“拿眼镜子来。”老夫人点点头吩咐。
旁边屋里的小丫头忙递过来一架珐琅长柄眼镜,又移过纱灯。另有丫头接过单子展在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手举着眼镜,从头看起,见上面写着:
京里大老爷处,绸五十匹,纱五十匹,另有其他各色布料五十匹,如意八个,金银锞子四盒,并珍贵药材四担;二老爷处,只少了绸纱,其他皆是一样的;再有姑奶奶处,又多些头面首饰,药材略减些;本府下人按等依旧例分发年钱,数目并未写上。慧圆,棉缁衣两件,芒鞋两双,细白布五匹,并针线若干;萧玉郎处,徽砚一方,并精制文房四宝一套,上等龙须草宣纸若干。
一时老夫人看罢,丫头收回眼镜,又把单子还给闵氏。老夫人开口说:“甚妥。只是慧圆和萧先生今年头一次在咱家过年,应再厚些,不可只循旧例。”
“太太说的是,媳妇也这么想,只是未回过太太,不敢自作主张。慧圆那儿好说,素的东西尽有。只是萧先生不知再添些什么。他本是官宦出身,送轻了怕他未必放在心上。重了又担心不肯要,读书人总是清贵些。”
闵氏忙赔笑回说,自觉提到“萧先生”三个字时嗓子竟然发干,手心里便见了汗。
老夫人倒似全没在意,只漫不经心地笑着说:“我的心思你倒总先知道,这个家让你来管终究是对的。”
听她这么说,闵氏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得赔笑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心下嘀咕。
过了半晌,老夫人方皱眉说:“送什么倒在其次,总归是一番心意。他一个读书人,想必是喜欢金石古玩的,你只在这上头想想。再者,明儿起萧先生就放假罢,等过了年再教。过几日就是大年,你叔叔也不能静心,到底年纪小,见天儿净想着和小斯们混顽。”
闵氏不敢接话,默默听着,过一会儿辞出,觉得后背出了点汗,忙叫跟来的丫头扶着回房。各自睡下不提。
第二天,萧玉郎早早来到书房授课,门却锁着,并无一个人影。
正不知是何道理,闵氏房里一个婆子走来,说大少奶奶有请。他欲待推托,又恐生事,只得过去。
及至闵氏所在的左偏院,还未进大门便听见有人在吵闹。萧玉郎纳罕,放缓了步子瞅过去。
只见一个拄着拐棍仍颤微微的老婆子正在骂闵氏房里的丫头宝珠:
“小浪蹄子!我奶大爷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小□□的腿肚子里转筋呢!如今倒敢拦着我。告诉你,便是大奶奶亲来也得尊我一声‘妈妈’,你个小浪蹄子!”
宝珠站在一边只赔笑,一面使劲解说并不是不让她见大奶奶,而是大奶奶确是不在家,请她改天再来。
正在缠杂不清间,宝珠抬眼便望见了萧玉郎,忙要过来迎,怎奈老婆子寻隙便要闯进院去。
宝珠又羞又急,又不敢推她,旁的丫头又早躲个干净,只得自己用肩膀顶着老婆子不让她动地方,一面远远地只管对萧玉郎赔笑:
“萧先生来了,快请进去吧!”
老婆子闻言虚了眼瞅萧玉郎两瞅,心内越发上火,也不拄拐棍了,只揪住宝珠的衣裳撕扯,“你个小浪蹄子,见了野男人你倒肯让他进了!这是什么世道?青天白日的,内院里竟跑出个外四路的男人,反了天了?!”
“您老快住嘴吧!这是家里请来的西席,教二爷的萧先生。这您老也混说!”
宝珠急了眼,不顾衣裳被揪得散乱一个劲儿堵老婆子的嘴。那婆子嘴里仍只“依依唔唔”地乱骂。
正乱间,忽地打院里跑出几个有力的仆妇,一把架起那婆子脚不沾地给撮出去了。
宝珠这才空了手,整整弄乱的衣裳头发,忙忙地跑过来赔笑:“让萧先生见笑了。那是大爷的奶娘,年年岁末来府里打秋风。柴米白银从没短过她的,仍只是个不知足。”
“你们大户人家人口多,巴望的人也多,这也难免。便只你受累些。”萧玉郎倒替她辩两句,一面提步向院里走。
听了他的话,宝珠眼圈就是一红,忙又忍住了低头只跟在后面。
掀帘进了屋子,一股暖香扑面而来,闵氏正悠悠闲闲地坐在炕上就着桃花心木的小炕桌在看账册。她穿着茄色家常小袄儿,仍戴着两三个戒指,头上钗环较平日少些。
“萧先生来了,请上座。”
闵氏粉光脂滑地下了炕趿上鞋,一面笑着迎上来,并不提刚才外面的吵闹。
萧玉郎自然也不便问,只打个拱手就在旁边一溜儿搭了锦袱的椅子上坐了,掸了下前襟,正色问:“少奶奶叫我,有什么吩咐?”
闵氏对面也坐下,丫头子上了茶、果盒子,躬身退出。闵氏笑眯眯地瞅着萧玉郎。见他今日穿着柳青青的大氅,白色弹墨裤,头上戴了嵌宝银冠,较往日另有一番气度,不由心下软了半截,笑道:
“也没什么。只是快过年了,夫人特嘱咐,从今儿起先生放假。叔叔此前幸蒙教诲,想是先生也甚为劳累罢,正好歇歇。另外,萧先生在客中,过年也不能回去,实在是不过意。”
“哪里,小公子倒是听话。我飘泊惯的,总是在哪里都一样,少奶奶用不着为难。” 萧玉郎放松了神情冲她笑笑。
闵氏脸上一热,忙端起杯子呷了口茶,然后只管摩挲着戒指,垂下眼帘慢慢说:“听说,尊亲的事,慧圆倒还尽心。”
“不知道,我只前儿去了一次。祭品不大对头,其他的事不清楚。宝钿一直在,大少奶奶尽可问她。” 萧玉郎眼皮也不抬只剥松子,手指头上颇用劲。
听他提到宝钿,闵氏在椅上挪动一下身子,似有些不大自在。寻思一回欲言又止,低头便是不说话。
她嘴上胭脂在早晨淡白的日头里闪着油腻腻的微光,细长的眼睛左右游移半晌慢慢抬起来似笑非笑地瞅着萧玉郎,脸上渐渐涌出两朵红云,连脂粉都是遮不往的。
“听说,尊夫人也过世了?” 她下颏细微抖动着,轻轻问,眼皮子又低下去。
因吃果子有些口渴,萧玉郎端起茶杯,瞟了一眼不由皱眉说:“怎么,是毛尖?我一向不喝这种东西。”
等了半晌没等到想听的,倒得来这句话,闵氏愣了愣,忙叫人换过一杯龙井,亲自端了送过来,口里说:“只是不好,还是陈茶,这时令……”
脚下忽一绊,闵氏站立不稳一头载栽进萧玉郎怀里,滚茶合了自己一裙子。萧玉郎忙双手接住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过寸余,闵氏含意不明地冲萧玉郎微微一笑。
“大少奶奶不觉得烫吗?” 萧玉郎搂着她不动声色地问,凤眼微含笑。
闵氏便飞红了脸,从萧玉郎身上站开,拉着裙子又拍又弹。
萧玉郎帮她拽着下摆,露出里面穿的大红中裤,下头是一双弯弯的莲瓣,鞋也是红的。
闵氏低着头,脸擦着了萧玉郎的头发。那头发才用鸡卵洗过,隐隐透出一股幽香。她半闭了眼,一任他将自己裙子抖了又抖。心里正胡乱思量如何方能搭上手,却听萧玉郎提高嗓子喊:
“快来人!大少奶奶有事。”
外头立刻有人答应,脚步声也响起来。闵氏一惊,忙坐回去。
四、五个仆妇冲进来扎手立在门旁,萧玉郎站起来淡淡吩咐:“大少奶奶翻了茶杯子,你们收拾一下。”又转向闵氏客气,“天色不早,我告辞了,打扰。”
说完拔脚便走,那杯新沏的龙井他连碰都没碰一下。
闵氏脸上红色已褪个干净,眼珠子冷冷地盯着不断乱动的门帘,手抓紧了扶手。宝石戒指直戳进肉里,她却一点没觉出疼。
那几个婆子原是嘱咐好的,如今见闵氏如此倒惊出一后背冷汗,悄悄退出不敢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