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九回 ...

  •   天渐渐暗下来,桃园水榭的几间房子多半是黑的,只有萧玉郎所在的屋子窗口倒映出点光亮。
      屋内静悄悄的并无人说话,萧玉郎半靠在榻上出神,凤眼只盯着如豆的烛火。
      自那日同赏桃花,小桃别去后,倒有二十来天不曾再来。他的病却大好了,每日价喝下许多补品,都是杏儿送来的。
      “小桃这丫头怎么还不来?” 他枕着臂不由喃喃自语。
      小石头坐在小杌子上正缝袜子,听他问话不由纳闷。
      “表少爷怎么也想起小桃姐了?我倒问过杏儿姐,她说小桃姐事儿忙,不暇来这儿。准又是托辞,夫人不就是专让她跑这边的吗,忙也该在这儿忙,倒多少日子见不着面儿。”
      萧玉郎不理他,只管想心事。

      门上忽有人轻敲了几下,小石头丢了袜子过去开门,外面站的可可儿正是小桃。
      “哈,这里风邪!我刚跟表少爷念叨你,你就来了……”小石头喜滋滋地搭讪让开路。
      “这是表少爷的参汤,好生端进去。我先走了,下回有人来拿这些家什。”
      小桃并不进门,只打后面跟的婆子手里取过托盘交给小石头,紧巴巴地便要走。
      萧玉郎忙从榻上坐起身,喊住她:”你且进来,我要问你个事儿。小石头,快去街里买上回你带来的那种热糕儿,我这会子便想要。”
      “黑天白日的,怎么忽然想起那个,我可到哪儿去找给你?” 小石头苦着脸嘟囔,到底去了。
      婆子见他们有事,急着去打牌吃酒不耐烦再等吱唔一句便跑了。
      小桃只得进来,靠门边站定不笑也不说话,眼睛自然也是垂的。

      萧玉郎瞅着小桃一时也没开口,凤眼内阴晴不定。
      多日不见,如今乍一看越发出脱得水灵,只她扭着手站在那儿的姿势就令人说不出的心痒难抑。满腔苦闷立时便化作一汪暖暖的春水,他不由低声吩咐:”过来,让我仔细瞅瞅。”又问,“你怎么这么些天没来?”
      小桃飞快地瞟他一眼,并不依言向前,仍复低了头含糊回一句:”婢子只是有些事儿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的,我倒略猜得出。你不妨说出来,我也好为你解惑。”
      “这些事只好放在婢子心里想想罢了,旁人是解不得的。”
      “即便是我?“
      “……是,即便是表少爷。“

      干脆几句话一过,两人都有些发怔,气氛更加沉寂起来。
      半晌,萧玉郎冷了脸离开卧榻,一步步走至小桃面前,直把她逼到墙上去。
      待得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之际,小桃方抬头瞅他,那双黑眼里是满满的哀怨。萧玉郎心为之一痛,冷峻的脸便放松了,嘴角不知不觉上扬,慢慢贴上去。
      眼前水嫩的脸颊红成个苹果,他越发觉得可怜可爱忍不住便欲同她亲近,却听她嗫嚅半晌,颤声说:“姑……姑爷!”
      萧玉郎不禁微怔,然后笑起来又坐回榻上,说:“哈,我说是怎么的,原来你知道。傻丫头,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敢见我?那我不妨告诉你,姑爷是假的,连萧玉郎都是假的。”
      离得远了,小桃总算是松口气,却听得这话不由抬眼瞅他,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不信么?我家本姓尤,与萧家是旧邻居……”萧玉郎慢慢道来,只听得小桃半张开嘴,觉得真真是稀奇。

      原来,尤家原也算是个书香世家,怎奈人丁单薄,至他这代就单只剩下他一个。偏父母又早亡,一个富家公子哥儿缺了管束,乡里无赖尽来攀扯。成日价只知吃喝玩乐、眠柳宿花、斗鸡跑马,无所不为,把偌大一份家业只当作是别人的。
      因和萧玉郎比邻,时间长了也混在一处。后来萧家知晓,打了几顿,关起来不许出门才罢。因萧老爷为人古板,不善变通,又连年遇着天灾,田庄上颗粒无收。又不时有地痞无赖前来打秋风,终至弄得衣食无着,不得已变卖田宅投亲靠友去了。初时尚有信来,日子一长竟不知所终。
      尤公子这边也把家业挥霍干净,连宅子都抵了出去,尚欠赌债若干。正愁没个区处,恰在此时逢赵老爷寻访亲家,尤公子便冒了萧玉郎的名儿暂且寻个立身之处。因他两人自小相识,对方底细尽知,所以并未露出破绽。

      萧玉郎又说:“我到赵家,不过是权宜之计。待本少爷考取了功名,自会替赵老爷找回真萧玉郎;若天公不作美,只是要我命骞,到时更不需与赵小姐成婚。所以说,姑爷与否本不相干。”
      小桃原只不信,瞪了眼睛呆望着他,后来一转念不由叹口气说:
      “姑爷如何?表少爷又怎样?你总归是官宦人家,是主子。主子自有主子的去处。婢子只是个奴才,也自有奴才的活法。我们本不是一路的。婢子早有个主意,就是许贫不许富的。多少眼前的事:官宦子弟为一时新鲜,娶个小户人家女儿做妾。初时倒也好,怎当得待色衰爱迟,到时或休或卖,有一个算一个,有哪一个有好收梢的?倒不如虽是贫贱,到底夫妻一心、儿女在眼前,共享天伦到老的。况姑爷中了固然好,就不中时,姑爷到底是富贵的出身,这是变不了的,婢子怎敢高攀?”
      萧玉郎倒被她气得笑了,“此话差矣。谁个见但凡富家子弟便都如此?那贫贱夫妻倒都白首一起的?夫妻家庭间的事,并不在于富贵贫贱,原本只缘于自身。你岂不闻贫寒人家,被逼卖妻鬻女的事也不少。你怎可存了褊狭,一概论之?我知道,你心里没我,只是一味找借口搪塞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小桃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带了哭音说:“正是呢,你一个穷姑爷,未得陇倒先想望蜀,谁个偏要心里有你?”说完,转身就跑。
      萧玉郎原本只是气她拿一些现成的旧事来想他,说说赌气的话。今见她流泪早已后悔,又见跑出去,怕天黑摔着,忙起身去追。
      哪知大病初愈的人,身子原是弱的,腿脚不灵便倒被椅子绊了一跤,他急中生智忙“哎呦”一声坐倒,大声呻吟。
      小桃并没跑远,听他呼痛,知道摔了。那脚就像有人牵着,也顾不得满脸的泪痕,忙忙跑回来急急扶住,一叠声只是问:“怎样?摔坏没有,我看看。”
      虽是刚说过那话,然此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便是她自己也不知觉的。

      萧玉郎料不到她回来得这么快,自己倒呆了半晌,然后微微一笑说:“你这样还叫心里没我?”
      小桃方省过来,欲待再要走,怎当得萧玉郎早拉住手不放,自己心里原经这一吓也软了,只得低头听他继续说:
      “你为何只管为了些不相干的人,苦着自己,还带累苦着我?我的出身虽不可改变,但这又有何妨?岂不闻庄周日梦化蝶,醒来竟不知身在何处。所以才创了自然一道。我们只是凡人,连老庄都弄不清自己是蝶还是庄生,我们又何必执着?且只随心、随缘,对你我倒好些。时光总在我们不经意间流逝,过十年、二十年,谁又能知道那时自己在干什么?我只想十年、二十年后仍能每日看见你,让你这双手,每日只为我叠被铺床忙,再不必为什么老爷夫人少爷小姐操劳。”
      说完,他从袖中取出汗巾为小桃擦去脸上的泪痕,见哭得眼睛都红了,心里着实怜她疼她。

      小桃听他说得动情,不由沉吟不语,心里只暗暗生痛,却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萧玉郎见她只是低头,模样半羞半拒,就知道此事已有八九分了,便故意央道:“我的香袋不知怎么破了,你若闲时不如帮我做一个。现下我病才好,再不想闻那些苦东西。我只想闻香香的、甜甜的气味。你可愿意?”
      听他的意思,如若答应做东西便是应承了,小桃倒柔肠百转起来。寻思半晌仍是拿不定主意,萧玉郎又只管紧紧拉住她的手不放,挣了几挣也脱不开,只得说:“待婢子再想想。”
      萧玉郎也不强她,说:“是得好好想想。只是莫问僧道莫问天,只问自己的真心。只听从自己的心,只按自己的心意作事,那便无怨无悔,百无禁忌了。我且只等你。”
      小桃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乱如麻。

      一连几日,小桃并不曾过来。
      萧玉郎心里着急,病倒全好了。白天读书时也不觉得累,只是感觉日子过得太慢,常常恍惚听到小桃的脚步声,待跑到门口张望时却又总是失望,
      这天读罢书,他觉着屋子里闷得难受,就吩咐小石头去顽,自己也到园子里走走。
      花期已过,满园的桃花只余残片,新发的嫩芽挤在枝上团团簇簇。从泥土中散发出潮湿的气息,把园子深深笼罩住,整个园子在夕阳里静悄悄的。
      闲闲地绕池子走了一遭,他觉着腿有点酸就折回来。远远地却瞥见一个穿红的人坐在门廊下,疑是小桃。他慢慢走过去,还真是她。

      小桃穿了一件红夹衣,头发梳得黑亮,耳朵上单戴枚珍珠。
      看见他走来,小桃也不起身,亦不说话,只管红了脸望着他含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手里且把玩一个东西。
      萧玉郎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个金锞子般大小碧绿的香袋儿,还系着嫩黄的穗子。他不由无力地靠在柱子上,心里有了一种地老天黄的宁静。

      几朵金色的流云停在半空,两三群鸽子不时飞过又飞回。
      夕阳静静地照在园子里,桃树也静静伫立着,没有什么嘈杂的声音。
      萧玉郎的脸被涂上了一层金色,身影投在淡蓝的天空中,线条清晰俊朗。白色长袍飘动在晚风里,形像别样地鲜明。
      小桃的脸也被夕阳涂满了,眼睫毛上凝结着金色飞绒,每眨动一下眼睛就更亮一些。她的眼睛里是诗词熏出来的柔情与纯粹,焕发着掩不住的光彩。两个弯弯的嘴角翘着,似乎同她的眼睛一样也在笑。
      两个人一站一立互相凝视,谁也没有说话。
      俩个身影溶在夕阳里,轮廓渐渐模糊。
      四周宁静异常,仿佛天地万物,都在这一刻凝固、沉默了。只有他们仍在呼吸,仍在自心头发出一种热望点燃了周围的空气。
      那只小小的香袋不知何时已经系在萧玉郎身上,嫩黄的穗子和着晚风与花香,随了轻盈的春衫一起轻轻飘动着……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