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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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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还和姐姐一起,寄住在叔父家。昏暗的大屋里,叔父的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婶母和表哥们坐在一旁,一脸鄙夷,斜斜地睨着她们。
在一个十岁孩子的心里,那是比尖刀还要冷酷可怕的目光。
她身子一颤,猛地惊醒过来。
永阳坊的大庄严寺塔传来古朴辽远的钟声,回荡在空气中,惊起一群群南飞的侯鸟。糊着雪纺的雕花窗户半开着,可以看到朵朵白云随风缓缓南移,时而交汇,时而分开,反射着午后柔和明彻的光线,就连远远山麓上的绿色琉璃屋顶也分外清晰。
她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拿过一个迎枕垫在背后,忽然无缘由地想起往事来。
那天晚上,姐姐摇摇她的肩膀,低声说:“开阳,我走了。”
她没有睡着,却仍然均匀地呼吸着,手指紧紧抓着姐姐的一片衣角。
“你看叔父的样子,这里已经不能待了,你暂且忍耐着,我会尽快把你接走的。”
她还是闭着眼睛。
“你不是一直想去长安看踏歌舞吗,以后我们就住在那里。每年元宵节,我都带你上街玩,我们一人戴一个面具,跟大家一起跳踏谣娘……”
眼泪无声地滴在枕头上,贴着耳朵,耳背变得滚烫,耳根子却是冰凉的。她松开手指,翻个身,继续平静地呼吸。
姐姐右手撑在床柜上,轻轻抱了抱她,然后提起包袱,悄悄地离开了。
那是秋末时分,到处冷冰冰的,除了床柜上姐姐留下的五个温暖的指印。
秋天的夜空,深邃辽阔,星星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尤其是巨大的北斗七星,仿佛就映在窗户上。在勺柄的位置,有一条弯曲的银色光带,大约是流星划过时留下的痕迹,一直从第三颗星延伸到第六颗星。
夏天的夜晚,一家人乘凉的时候,爹经常指着第六颗星,对她说:“它也叫开阳呢。”
姐姐盘膝坐在竹床上,翘着嘴,抱怨道:“爹就是偏心,只记得开阳。难道我笨一些,就不是您的女儿?”她拍拍开阳的后脑勺,指着第五颗星星,神情既得意又骄傲,“看到没有,那就是我,我在你前面。不仅在你前面出生,就算在天上,也排在你前面。”
娘放下蒲扇,把姐妹俩抱进怀里,微笑道:“你们都是爹娘的宝贝,玉衡是姐姐,所以要保护开阳。开阳是妹妹,所以要尊敬姐姐,知道了吗?”
那温柔的声音仿佛仍然回响在耳边。
开阳拿出枕下的手帕,搭在脸上。不一会,帕子上绣着的兰花颜色就鲜明起来,柔软的丝帕贴在脸上,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有人在院门口问:“采薇,你们姑娘好点没有?”
采薇正在摘菊花,扭头一看,见一群丫鬟簇拥着一个盛装高髻的女人走过来,连忙放下手中的竹篮,笑道:“花老板来了。劳您惦记,昨天下午,姑娘就退热了,现在正在歇中觉。”
“那就好。”花老板走到廊下,对采薇笑道:“你忙你的,我进去看看她。”
“哎,好,我去给您倒茶。”
开阳已经穿好衣服,半倚在门框上,笑道:“花姨来了。外面风大,快请进屋坐。”
花老板抬起头,眼前忽然一亮。只见她穿着一件五晕罗银泥衫子,衫子的下摆束在同色的裙腰里,外面披着一件玫瑰色的天踏绚宽袖罩衫。这件罩衫十分华丽,衣襟、领口和袖口处密密地叠着浅紫色、淡褚色、绯红色、浅红梅色等各种颜色的花边,几缕秀发不经意地垂下来,衬得一张小小的面孔如绿叶当中的茶花,异常明艳。
只是她一向喜欢素净,突然穿得这么鲜艳,虽然很好看,却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她仔细看了两眼,脸色一变,脱口道:“这不是玉衡的衣服吗?”
开阳笑道:“我瞧着合身,就拿过来先穿着,免得又去做新衣。”
花老板是迦勒第一大舞坊紫音坊的当家,每日往来客人无数,是最善于察言观色的一个人。她打量着开阳的神色,低声道:“好孩子,不是花姨不告诉你,而是我真的不知道玉衡的情况。不错,六年前,她跟我投缘,认我做了干娘。可自从她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直到那天她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信,说把你托付给我,我才知道原来她还有你这么个妹妹。”
开阳低着头,缓缓抚摸着罩衫袖边的精致绣花,并不说话。
“我还记得,那为她送信的仆人穿的是件上等的灰鼠裘衣。那气势决不是一般人家的下人。你花姨虽然不济,好歹也养了一帮不中用的奴才,若不是情况严重,她何至于连我也不见?”花老板叹口气,握住开阳的手,“那深宅大院里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所能想象的。你听花姨一句劝,好好活着,就是对玉衡最好的报答。”
“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想知道姐姐嫁给了谁,被葬在哪里。”开阳额角抵着炕桌桌沿,声音十分凄恻,“我用的每一两银子,都是姐姐用命换回来的。现在,我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她却孤零零地埋在地下,连个祭拜的人也没有……”
花老板想起玉衡的懂事和可爱,又叹息一声,搂住开阳,低声说:“我何尝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玉衡死了不久,那人来告诉我说你马上就到京城,让我四月十三那天去东郊官道接你。他前脚走,阿忠和阿义后脚就跟了去,可是不仅没跟到人,反而一人被割了一只耳朵。还说,之所以留下他们的命,就是为了给我传话,如果我再多管闲事,下场就跟他们一样。”
她三言两语,说的轻描淡写,开阳却知道,当时的情况必然是既诡异又可怕。所以这一年多来,她才对姐姐的事三缄其口。
感觉花老板抱得越来越紧,嘴唇几乎贴到了自己脸上,开阳身子一侧,不着痕迹地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轻声说:“花姨,都是我们姐妹俩连累了您,我心里觉得真对不住您。”
“你这孩子,跟玉衡一样,都那么懂事……”开阳这句充满了真情实意的话,仿佛是从心底发出的一样,令花老板几乎也觉得自己是个热心快肠的好人了。她拿出帕子,按按眼角,“不过你性格坚强,玉衡要柔弱一些。”
“姐姐不管是相貌还是性情,都更像娘,我像我爹。”开阳微笑道:“所以姐姐总抱怨爹偏心,喜欢我。其实,她比我好看,又比我懂事,她才是爹娘的掌上明珠。”
她脸上在笑,眼中却全无笑意。
花老板笑道:“你跟玉衡的确不是一模一样,不过要是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外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毕竟是一个爹妈生的。”她拿过一件斗篷为开阳披上,关切地说:“听金婆婆说,你是去陶然亭时受寒了,我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不能每天来照顾你,你不会怪花姨吧?”
“谁不知道花姨忙,您有时间,顺路来看看我就好,像今天这样专程过来,开阳才不安心呢。按理说,您是长辈,应该我去您的住处看您才对。”
“那哪行啊?”花老板忙不迭地摇手,“你们谢家好歹是书香门第,就算败落了,也不能丢了规格。当年,玉衡来到紫音坊后,怕辱没家门,改名换姓,自愿入了流人籍。她都这样了,我哪里还敢让你去我家……”
开阳霍地抬起头,“您说什么,我姐姐改名字了?”
花老板话刚落地,就知不妙,见她发问,只得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我没对你说过?”
开阳点点头。
花老板一拍额头,道:“我真是老糊涂了。玉衡有一串璎珞,她很喜欢,每次跳舞时,怕摔坏了,都要取下来,后来就是用的这个名字。”
“嗯,那是我娘临终前交给她的。”她接着问:“姐姐姓也改了吗?”
“改了,但她不敢忘本,我记得她的身份文堞上,姓氏一栏,写的射氏。听说后来……”见开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猛地醒悟过来,把后面一句要紧话吞下肚去,道:“后来我也没见到她,不知道是不是还叫这个名字。”
开阳双唇紧闭,头侧向一边,似乎在专注地凝视窗外,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同于一般少女的严肃。
花老板猜度着她的想法,正要说话,开阳已经扭过头来,展颜笑道:“多谢花姨,相信我很快就能找到姐姐了。等了了这桩心事后,我就带着采薇回家乡。”
花老板一时间不能确定对她的态度,含糊道:“你要走?”
开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微笑道:“去年元宵节,我特意去荷花池边看了踏歌舞,跟我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灯光璀璨的荷花池边,到处都是人。陌生人。男人宽大的袖子,女人手臂上的飘带,在寒风中搅成一个个漩涡,几乎要把她卷了去。
她扶住一棵树,觉得这华丽的场面像做梦一样。心一酸,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落。那一刻,她才真正感觉到,那个说要和她一起,戴着面具跳踏歌舞的人,已经确然不在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孑然一身。
她谢开阳是生是死,是哭是笑,都不会有人在意。
花老板看看她的神色,眼睛一转,笑道:“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你也不要到处跑了,等我手头的事忙完以后,我陪你去找。”
“最近坊里有什么事吗?”
“你在床上躺了几天,有所不知。晋王在琅琊山以寡敌众,连打几个大胜仗,逼得胡人不得不停战。晋王爷率大军进京的时候,皇帝和卫王都亲自出城迎接。那个威风劲儿,连我们也沾了不少光。”
她说了一半,心中着实得意,有心卖个关子,便把手肘撑在小案上,双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开阳。
这个举动风尘味十足,着实令人生厌。开阳看在眼里,脸上却不露分毫异色,微一沉吟,笑道:“让我想想,莫非是跟花姨的舞坊有关?”
花老板见她如此聪明,心中暗暗吃惊,嘴上笑道:“你竟然是个女神仙。下个月初一是太后五十大寿,前几天,晋王府的管家来我们坊里挑了几个姑娘,让她们排一支舞,到时进宫为太后祝寿。”
开阳道:“那很好啊。”
花老板用手帕捂住脸,道:“你花姨命运多舛,好事叫我碰上,也成了坏事。绿玉昨天上楼时滑了一跤,腿虽然没断,但这一两个月都不能跳舞了。她是我的台柱子,放眼京城所有的舞坊,也找不到她那样的人才。明天就要把人送到王府去,如果交不出人来,只怕紫音坊要关门大吉了……”
开阳安慰道:“您不如跟晋王爷解释一下,他人很好,不会不讲道理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由一顿,见花老板只是低着头抹眼泪,根本没有注意话中的玄机,这才安下心来。
花老板虽低着头,眼风却一直觑着开阳。见她脸色恢复了正常,这才道:“就算晋王爷明理,可他下面的奴才,哪一个不是如狼似虎?我上门去解释,恐怕还没见到晋王爷,就已经被打了出来。我也不用指望别的,一会回去后,每人给些银子,趁早打发走,免得连累了他们。有高枝儿的拣高枝儿飞,没去处的,就和我一样,回老家种地算了。可怜你花姨我,十三岁就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如今年纪老大,除了一座舞坊外,什么也没有。即使回到家乡,也是孤身一人。”
这本来只是她做给开阳看的戏,可是说到伤心处,难免有些感怀,竟然真的大哭起来。
开阳见她哭得凄凉,心中甚是酸楚,想了一会,笑道:“花姨,我原来也胡乱学过几种舞蹈,您要是不嫌我笨手笨脚的,不如我替绿玉去。”
花老板抬起头,见开阳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一双漆黑的眼睛清可见底,心中一动,想道:“她心地好得很啊。”可转念一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放过她,谁又会放过我?”她想到这里,压下内心深处的一丝怜悯,脸上露出一丝似是不信的神色,道:“你?”
开阳站起身,轻盈地打了个圈。飞扬的罩衫下,长裙如荷花花瓣般铺散开来,美好的身姿一展无遗。
“玉衡当年舞技冠绝京城,你是她妹妹,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可是……”花老板擤擤鼻子,叹了一口长气,道:“她若知道你这么委屈,恐怕会怪我。”
“姐姐和我都蒙您照顾,帮个小忙,算得了什么?”
“哎哟,好姑娘,这在你是个小忙,对我可就是救命了。”花老板喜笑颜开,嘴都合不拢了,“我马上着人请林师傅来,先给你补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