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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两名亲信驾着马车,从仁德大街驶过,经过最繁华的升道、广德、立政、敦化四坊,一路朝宫城而去,数十名侍卫骑马紧跟其后。京城贵少排场大的不在少数,像他们这样的,也算不上很打眼。
      暮色渐渐重了,纤巧的流云变成了浓厚的橘红色晚霞。东边蛋青色的天空中,一轮白白的月儿早早地浮在那里,似一道弯弯的眉。
      许多人家和商铺的窗户里都透出了淡淡的烛光。过了敦化坊后,密集的灯光逐渐疏落。冬日的傍晚,道路两旁种植的梧桐树间笼着一层青色的薄雾,疏疏的光线与雾气融在一起,立即像轻烟一般晕开了去。
      禺疆从帘缝看着梧桐树梢上的那弯淡月,心中有一丝惆怅。
      仅凭“小六”这个名字,想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大肆派人寻找,一定会惊动卫王和太后。
      眼看马车就要到宫城东侧的大兴门了,禺疆突然问烈毅:“天匮可在京城?”
      烈毅立即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低声道:“回皇上的话,天匮随在朱雀大人身边。”
      原来,武帝晚年感于卫王权力膨胀,担心幼儿寡母无力应付,搜罗各地人才,建立了一支只属于皇帝的秘密部队——天影,包括井宿、鬼宿、柳宿、星宿、张宿、翼宿、轸宿七个分队。武帝信奉道教,特以南方七宿赐名七位队长,即井宿队长天井、鬼宿队长天匮、柳宿队长天厨、星宿队长天库、张宿队长天秤、翼宿队长天都以及轸宿队长天街,七人只听命于总队长朱雀和皇帝。烈毅是井宿的队长,而鬼宿的队长天匮的特长就是搜集情报。
      烈毅忖度着皇帝的心思,婉转劝道:“朱雀大人临行前千叮万嘱,切不可让卫王抓住把柄。既然阁部已呈上奏折,晋王爷想必已在路上,不日即将抵京。成败在此一举,一定不能有闪失。否则朱雀大人回来后,我们万死也难以谢罪。轻重缓急,还望皇上三思。”
      禺疆心中大为不快,皱眉道:“朕又不是三岁孩子,该如何做,心中自然有数,你少拿朱雀来压朕。”
      烈毅是世勋子弟,自幼与皇帝亲善,二人一向玩笑惯了,不防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心头一窒,应了声“是”,直到岱舆宫外的安化门,也没有再说话。
      顾如海看见安化门前广场上站着许多宫女太监,心知不妙,伸手召过一个内竖,问清楚后,连忙趋到车窗前,轻扣车棂。
      烈毅撩开软帘,问道:“什么事?”
      “大人,太后娘娘来了。”
      禺疆一惊,立即从软垫上直起身子,对着茶桌上的一面镜子整理仪容。又迅速解下手上的帕子,递给烈毅。
      两个内竖站在岱舆宫的大殿宣政殿门口的廊柱前,见皇帝来了,连忙伏地请安。里面出来一名宫女,恭声道:“启禀皇上,太后娘娘在翔鸾阁等着您呢,听说您回来了,特吩咐奴婢来迎接您。”
      翔鸾阁是历代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但因卫王把持朝政,禺疆登基以来,没有什么政事可处理,便只把翔鸾阁作为日常生活之处,原来的寝宫栖凤阁倒闲置在一边。
      禺疆正要溜往栖凤阁,听她这么一说,只好笑道:“母后也太小心了,难道还怕朕迷路了不成?”
      这宫女叫宝珠,聪明伶俐,深得太后喜爱。见皇帝脸上有些讪讪的,便笑道:“太后娘娘知道您几天都没好好用膳,今日让银姑姑特意做了荔枝白腰子和三脆羹,刚刚端上来,怕您又错了这口福,所以才让奴婢来请您的大驾。”
      禺疆笑道:“既然如此,倒不可辜负太后的一番心意了。”说罢,一掀衣摆,从紫辰门大步而出。进入鸾翔阁,只见太后端坐在炕上喝茶,平静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端倪。
      他发觉气氛不对,心中暗暗叫苦,却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儿子见过母后。”
      太后放下茶盅,微笑道:“看惯了皇帝常年穿龙袍,今儿换件衣裳,倒比平时俊多了。”
      禺疆不敢辩解,垂手站在一边。
      太后见皇帝不说话,顿了一顿,把目光转向顾如海和烈毅,脸色一寒,冷冷说道:“自古以来,皇帝出警入跸,无论居于宫中,还是外出巡行,都要有足够的军队护驾。纵然是微服出游,也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你们二人,一个是专门负责皇帝安全的近卫军郎中令,一个是负责皇帝日常起居的宫正,居然只带着区区一百名亲军,就胆敢护送皇帝出宫?是谁给你们这样的胆子?莫非你们真当哀家年老体衰,治不了你们,所以一天到晚尽撺掇着皇帝,做这种有违祖制的事情?”
      顾如海吓得面如土色,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烈毅解下佩剑,双手递到太后面前,沉声道:“今日是烈毅考虑不周,辜负了太后和皇上的信任,求太后责罚!”
      太后怒道:“银姑,把这竖子的刀扔给他!身为近卫军郎中令,朝廷二品大员,竟然动不动就解刀,你何不羞死你爹!想当年,你爹以一万兵力面对胡人十万大军,依然谈笑挽弓,连珠三箭,射死敌军主帅。可你呢,哀家不过训斥你两句,你就解甲械兵。哼,我若是烈无畏,早一头撞死了!”
      银姑本欲劝解两句,见她脸色铁青,只好举起那柄重达十斤的太阿剑,朝烈毅扔去。
      她年逾半百,力气终究不济,剑还未到烈毅面前,就跌落下来,砸在地板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剑鞘上镶着的一颗鸽蛋大小的蓝宝石被磕了下来,“骨碌碌”滚了几丈远,才“咚”地停下。
      里里外外几十名宫女太监,个个被唬得心惊胆战,却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张望。
      太后看着那颗宝石,仿佛被人当胸捶了一拳,半响缓不过气来。她闭闭眼睛,声音有些疲惫,“罢了,天色也晚了,你先回去,以后如果再犯,哀家定不饶你。”
      烈毅谢过恩,也不拾剑,朝太后和皇帝行了告退礼,转身退出殿外。
      太后瞧了瞧还在磕头的顾如海,喝道:“来人,把这撺掇主子的奴才给我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打完后,直接送到掖庭宫,不用来向皇帝和哀家复命。”
      几名身材魁梧的内小臣呼喝一声,架起顾如海,一阵风般卷了出去。银姑看看太后的神色,带着众人悄悄地出去了。她和宝珠站在廊下,内小臣和女官们站在廊庑中,其余人则退到廊庑尽头的殿庭之外。
      太后站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和声问道:“今天去哪了?”
      禺疆垂下眼睛,低声道:“儿子今日闲来无事,想起朱雀对陶然亭的芦苇极其称许,一时好奇,便想着去看看。”
      太后一怔,“朱雀?”
      她瞥皇帝一眼,自嘲道:“先帝驾崩时,反复叮嘱,你一日不亲政,朱雀的身份便一日不得公开,包括我,也不得打探任何有关朱雀的事……”说到这里,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一股恨意,眉头一拧,在膳桌前坐下。
      禺疆自然明白她的不甘,便笑道:“等儿子亲政后,母后就知道朱雀是谁了。”
      “我倒不稀罕看见他,只是你,如果还这么沉不住气,恐怕……”太后叹口气,把他拉到身边,轻轻抚摩着他的手背,道:“你明明知道顾如海是卫王安插在你身边的耳目,你还带他出宫。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你让我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和你亲生的母亲?”
      她突然发觉手指下有些异样,低头一看,皇帝的手背上竟然有两道长长的伤痕,皱眉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是被紫叶小檗上的刺划了。”
      太后见那伤口细长而浅,显然是无意间划上的,便也没有细究,叹口气,低声道:“晋王三日后到京。”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几乎没让禺疆跳起来。他总算把持得住,心中虽然震惊,脸上倒不动声色,道:“儿子记得阁部的奏折说他刚刚动身,怎么这么快就到京城了?”
      “阁部被卫王控制,我秘密授命项怀义便宜行事之权。他是两朝元老,经验丰富,比你我更清楚如何应付紧急情况。目前朝中能与卫王抗衡的只有晋王,倘若按照正规途径,命他一个月后进京,卫王便有了充足的准备时间,我们又会处于被动地位。我再三考虑,决定如项怀义所奏,让他提前进京。”
      禺疆做了许多准备,所以今日才敢出宫。可他没想到太后这次一反常态,动作如此迅速,心中一急,搁下筷子,道:“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太后脸一沉,“若不是你这半年一直对卫王耍小性,我何以冒险?我料想你今日好点了,让银姑来请你商量,你倒好,带着顾如海出去游山玩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禺疆稍一沉思,道:“卫王在京畿各路都有耳目,如果晋王已过陇右道,说不定他也收到了消息。我们要不要做些准备,以防万一?”
      “只要你不出意外,就不会有万一。无择年纪虽轻,智慧才略却非同一般。就连项怀义提起他,也是赞不绝口。幸好他与卫王不和,才能为我所用。他进京后,你一定要好好安抚他,切不可让他起异心。”
      禺疆点点头,想起一事,眉头忽然一皱。他怕太后看出异状,便执起酒壶,笑道:“您爱喝这蓝桥风月,今日没有外人,就让儿子为您斟酒。”
      “蓝桥风月太烈了,还是蔷薇露好。”太后按住皇帝的手,“那日我听御寇对你说,帝王之道,贵在执其两端,允执厥中。他说的很对。这酒啊,和人一样,太由着自己的性子,一味地纵情肆志,终究不能称为上品。”她凝视着桌边一簇不断跳动的烛火,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无择是很好,但太过感情用事。这一点足以致命。以后你大权在握,要切记只能利用他,绝不能委以重用。”
      禺疆点点头。
      太后心念一转,问皇帝:“那个女人你还记得?”
      “母后是指蒙璎珞?”
      “她年纪不大,却也搅混了好大一池水呢。”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嘲讽:“幸亏她死得及时。她若死晚了,咱们倒还要伤一番脑筋。”
      禺疆不愿谈论此事,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可见相貌生得太好,也不是件好事。”
      太后一怔,不自禁地伸手抚了抚鬓角。
      禺疆站起身,脚下踩倒一物,定睛一看,是烈毅太阿剑上镶嵌的一颗宝石,立刻飞起一脚,将它远远踢开。
      太后道:“这颗珠子是个好东西,你等会命人把它送到将军府,让烈毅重新镶上。不然那剑鞘光秃秃的,也忒难看了些。”
      禺疆笑道:“不用。母后难道忘了,这把剑是卫王送他的,他一直嫌难看,不想要。这次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哪里还会再佩上?”
      太后愣了一愣,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既是这样,那就扔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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