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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第三十七章:受封(下) ...

  •   姒未殊抬眸对那名黑衣男子使个眼色,那名黑衣男子即道:“平身。”我想了想,心中有数,此人应是姒未殊的影卫,代号为“凛”。

      影卫者,顾名思义,如影随形,贴身守护主人。

      王宫里的侍卫,尤其是王族成员的近身侍卫,与寻常人家里看家护院之人不同,他们多半出身贵族,有官有衔有爵,如李荃、方渐海。

      而影卫、暗卫一般是奴隶出身,没有姓名、没有自由,不得娶妻、不得生子,经过特定组织的培训后,送至主人身边完成使命,他们的生命和人生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主人。

      如意公主令家仆们牵马歇息,对众人道:“门口风大,快进去罢。”

      梅轻雪、姒未殊当先而行,如意公主稍落几步,与我走在一处,压低声音问道:“你跟小殊见过?”

      我未瞒她,道:“见过。有一日我喝多了酒,在东宫的花园遇见了他,许是……不慎冲撞了他,具体的经过我记不得了。”

      “原来如此,我说小殊怎么……”如意公主摸了一把我的后颈,激得我背脊陡然一寒,“我瞧你也不傻,怎的这么莽撞,敢在宫里醉酒?醉了酒不安生呆在屋里,还敢到处闯荡?幸得你命大,若是冲撞其他贵人,你这会儿尸骨都凉透了!”

      我知她说得有理。事发之后,黎枢言宽慰我,曾言道:公子殊并非刻薄之人,应当不会追究。但我自知冒失,每每思及,犹自后怕。

      我叹了口气:“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意公主宽言道:“小殊心地柔善,你若没做特别出格的事,他不会怪罪你,再不成,待会儿我替你说和说和。”

      她眼珠转了转,又道:“小殊不参政事,自夏侯夫人薨逝后,他便极少回宫,更不会平白到东宫去,你说的‘有一日’,是初八罢?”

      我倒吸一口冷气,懊悔不迭: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对这些人精儿,更得时刻谨言慎行,稍有轻忽,便教人将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我面不改色,也不再作声。如意公主往日总缠着我问东问西,这时却不多问,一笑而过。

      用膳之前,梅轻雪先行回房更换常服,如意公主则去交代膳房加菜。

      我与姒未殊坐在宾客席,他忽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心下一紧,低眉顺目地走上前,半跪于地,身子略低于他,视线相平,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凛研好墨,取出笔和竹简,递给姒未殊,他写了几字,再递给我,竹简上书:姓名,哪两字?

      尔后,他将笔递到我面前,显是要我写上去。我接过笔,写下“黎墨”二字,再将竹简交还给他。

      他拿回竹简,看了一眼,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下,低头写了句话,翻过竹简,展示给我,上书:你的字,该练练。

      我老脸一红:其实我的字算不得太难看,只是同他秀逸的字同陈一处,便见笔下功夫拙劣,不客气地说,宛如幼齿学步。

      我腹诽道:我若同人说话,也得句句靠写,一二十年,总能练得一手漂亮的字。我面上毕恭毕敬地回道:“公子教训得是,我日后定好好练字。”

      姒未殊写道:但你作的诗,好极。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他认真地回望着我,眸中颇有激赏之色,我更茫然:我作的诗?试问梅花何处好?如意公主跟他说了这段笑话?他特来取笑我?

      我抿紧唇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星半点儿的戏弄挖苦之色,无果:他似乎真的很真诚地在夸赞我,堪比真金。

      姒未殊又写道:虽不甚工整,但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细细读之,自成音律。

      我又想哭又想笑:肚子叽里咕噜,这是“情真意切”?好酒好肉莫负,这是“感人至深”?到底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认不得字?还是他的脑瓜出了问题,识不得诗?

      我又看向竹简,再三确认,严谨考量,得出结论:他应在逗弄我。

      我冷汗直冒,暗暗想:姒家人委实不好惹,个个深藏不露、不可蠡测,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耍人都耍得这般炉火纯青。

      我欲哭无泪,硬着头皮,苦着脸道:“公子谬赞了。”

      姒未殊面露怜色,写道:又难过了?

      我内心的小人咆哮了起来:“公子爷啊!求求你了!请直接嘲讽罢!没关系!我作的诗,污了您老人家的眼,是我的错,骂几句不称心,打板子也可以!给我个痛快罢!”

      我镇定心神,冷静地道:“没甚么难过的,我虽愚鲁蠢笨,但想得开。”

      作诗作得不好,没甚么,作诗作得好,也没甚么。我心里作此想,但姒未殊是个诗人,我怎能说出这番话?

      姒未殊怔了怔,写道:你不蠢,只是太痴。不待我回话,他再写道:想得开便好,莫轻生,不值当。

      我心道:他在同我开甚么玩笑?不过是作诗不好而已,我岂会轻生?难道诗人的想法不同于常人,写不出好句子,便不想活了么?

      我严肃地道:“我绝不会轻贱自己的命。”

      姒未殊的目光略向下移,看着我脖颈处,停驻不去。他的眸子温润清透,眼尾微垂,天生予人含忧带伤之感,此刻眸中悲悯流露,更显忧郁,如氲晨露,如笼薄雾。

      他这般举止,不无轻浮,可目光却如湛空般纯净辽远,无片云之阴翳,无微尘之纷乱。

      许久之后,姒未殊指了指我的脖颈,我疑惑地摸着自家脖子,倏然灵光一闪,问道:“公子是问这道伤疤?”

      姒未殊点了点头。

      我哭笑不得之际,心底涌出一脉暖流:他竟在关心我,没有嘲弄,没有戏耍。

      此前,不论旁人如何述说,我仍对他心怀忌惮。此刻,悬着的心方落回去,心平气和地看待他。

      放下戒备后,便看得清楚:一个人能善待亲人朋友,是因为爱和道义,一个人能善待陌生的人,是因为有一颗温热的、柔软的心。

      上苍待他残酷而无情,给的是伤与痛,他待世界温柔且多情,还的是诗和画。

      我没法跟他解释这道疤,便道:“不小心磕到的。”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我没想过自尽,从来没有。”

      姒未殊看了我一会儿,低头写了段话,拿给我看:孤雁纵失侣,仍有九万里苍穹,乘奔御风,无往不至,但使一息尚存,两翼未折,天地万物皆可作伴。

      我低头看了看竹简,又抬头看着姒未殊。我看得懂这些话,却不明白他为何写这些话给我看,问道:“公子的意思……我是失侣的孤雁么?”

      姒未殊摇了摇头,写道:生而独来,死而独去,得与失皆寻常,失了伴侣,不孤独,丢了自己,才孤独。

      我伸出手取过竹简,怔怔发痴:什么是孤独?没有正确答案,也没有统一答案,有时可以从这个答案中找到慰藉,有时可以从那个答案中得到纾解。就像河流的水,有千千万万条河道,可以从这里流出,可以从那里流出,总有出路。

      我曾以为,得一知心知意、真情真爱之人,便不会再孤独,可我恋着慕星湖时,是孤独的,爱着姒仲禹时,依然是孤独的。因为他们不够好么?我想,不是。

      爱情,从不是孤独的解药。

      我似懂而非懂,似悟而非悟,呆了半晌,方道:“公子,这卷竹简可否送我?”

      姒未殊微微颔首,我将竹简卷起收好。

      过不多时,如意公主回了厅堂,家仆入内布菜,梅轻雪回来时着常服,脱冠绑发,闲适随意。宴罢茶话,主宾尽欢,梅轻雪与姒未殊对坐博弈,我陪如意公主说了会儿话,告退回屋。

      回房之后,因书已看完,我左右无事,提笔画图,一画入夜,索性连夜制作出“机关轮椅”的草图。

      机关轮椅,椅子两侧各加两副车轮,以手摇装置为驱动,座椅下仍为储物格,扶手处设暗器机关,右手处为锁箭,左手处为短箭,锁箭用罢可以收回,短箭需要用前填装。

      此物不难,天未亮时便画好了,赶在出府上朝之前,我将之交予梅轻雪。他见图了然,不用我多言,道:“有心了。”

      我言道:“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便当是我给公子赔罪了。”又道:“若是做成,不必告诉公子是我之意。”梅轻雪颔首道:“好。”

      时入正月,大地回暖。

      楚国地广物博,楚文化南北兼收、东西并蓄,自成一脉,既有周制之端正,又有蛮夷之狂野,既得巴蜀之神秘,又得吴越之浪漫。周礼以冬至为岁首,宜安神静气、韬光养晦。楚国则以正月初一为岁首,自腊月三十至正月十五,整整半月,举国大庆,极尽热闹,是为“过岁”,放诸郢都,更是南北两岸灯火不绝、歌舞不歇,一派繁华盛景。

      晋国的正月,则嫌冷清,梅府的正月,更为冷清。

      梅轻雪寻工匠依图制做机关轮椅,待造成后,姒未殊乘轮椅,亲自登门道谢,谢的人自然是梅轻雪,梅轻雪不点破,倒教如意公主颇为惊讶,直问:“夫君,你何时习得机关术?我怎不知?”梅轻雪但笑不语。

      我见姒未殊用着机关轮椅甚是称心、爱不释手,亦觉欣慰。

      正月初六,宗正部卿裴立奉诏而来,传达圣意,先表我之德,再彰我之贤,正式册封我为异姓公主,封号“采苹公主”,赐居牛金宫。

      异姓公主史上并不多见,原因不出其三:一、为国家立下大功的未婚女子,特封公主,表彰其功绩;二、君王的私生女,因种种缘由,不便列于宗谱,故封异姓公主;三、和亲。

      第一种原因最为罕见,第二种原因最为隐秘,十之八九都是因为和亲。

      国家有和亲之需求,宫中无适龄之公主,君王便封异姓女子为公主,作和亲之用。但因为没有高贵的血统,异姓公主在和亲时,多半不被待见,有退婚者,更有甚者,斩杀来和亲的异姓公主以示愤慨。

      我大抵可归为第一种原因,但晋王的诏书言辞极其含糊,在旁人看来,想不往第二种原因上猜都很难。

      初六当日,行完仪典,我从梅府搬回王宫,住进了牛金宫。

      异姓公主虽有封号,享公主仪仗与俸禄,但不列入王族宗谱,名义上与王族成员没有亲属关系,因此行觐拜礼时,我仍须以敬语称呼众位王族。

      这倒是好,真要唤姒仲禹一声“兄长”,料我决难叫得出口。

      那日我向姒仲禹、嬴岳见二人行觐见礼,她立在他身旁,略噙几分笑意,不减威严之姿,恁是大气端庄、雍容高华,可敬而不可近,可亲而不可犯,自有国母之气派。

      她算不上美人,却衬得起朝服,仿佛生来便该当公主、当王后。

      姒仲禹命人将我的行李送来牛金宫,收拾之人想必仔细,连我扔在床下的“抱鸡酣睡图”都未落下,我见之莞尔,再无半点郁愤之情,小心收好,与姒未殊的竹简放在一处。至于其余行李,未再排铺开来,只待令下,便即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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