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再见了,南枂巷 ...

  •   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离别,是成长的注脚。
      高二那年冬天,许梨星抽了条似的,褪去了婴儿肥形容清减了不少,梨涡也漾开了,波波头长成微卷长发,每次洗头程燕云都会给她搓一把芝麻叶在水里,眼睛倒是没变,圆溜水亮像只小麻雀。身上氲着极淡的香,是帮阿喜写招工启事,阿喜送她的香膏,她选了甜梨香,美其名曰“字如其人,香如其名”。
      巷子里邻户间的晾衣麻绳挂满了彩花灯笼,阿喜的杂货铺满满当当的爆竹春联和糖水罐头,做凉糕的王阿姨做起了年糕。
      东巷口的几枝别角晚水梅逢了几年冬都不开花,今年开得出奇地好,如盈盈枝头的小瓷碗,花色水红,暗香浮动,许梨星拾拾放放的《红楼梦》也终于读到第九十四章回了,海棠异开,宝玉疯癫,贾府倒台。
      程燕云熬了一大锅酸萝卜老鸭汤,撒上肉桂丁香又焖了会儿,差许梨星端几碗送出去。许梨星戴着程燕云钩的鹅黄线帽,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帽尖的线球一摇一晃。
      “保证完成党组织交付的任务!”
      程燕云笑着轻踹了女儿一脚。
      小糖头爷爷家,许梨星读高中后很久没来了。桂花树已然成了枯木,孑然一身,篱栏也被前两天的大雪压塌了。
      门没锁,她护着老鸭汤进去,屋里有些霉味,许是消融的雪水渗进墙面了,糖人摊斜靠在墙角,毫无生气,八仙桌上放了一只架着木筷的空碗,旁边是一张破损寥落的纸——初中语文老师说许梨星写字没有筋骨,她苦苦练了一整个初中,写了最满意的一张《从军行》送给小糖头爷爷。
      老人睡在隔间的小木床上,怎么叫也叫不醒,许梨星害怕得逼出了眼泪,颤着步子回家叫人。
      小糖头爷爷走了,巷里人拼拼凑凑给他办了出殡和头七,阿喜出了白色底纸和灵堂白布,生前伶仃,身后要体面。许梨星字好,又是高中生,小糖头爷爷的挽联就由她写。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
      梅花正好,凛冬难熬。
      阿菊太太患了乳腺癌,眼看着一天天灯枯油尽。从前虽瘦但被佛油佛香滋养得很好,一身清骨,但现在脸庞上爬满了可怖的筋,覆上一层生着老年斑的乌青色薄皮,眼窝凹陷得快要脱空。
      巷子里的大人们同情,但从不会带着孩子一起去看望,一副僵直卧床的骷髅架子任谁看了都害怕。
      许梨星一放假就去帮驼背太公的忙,喂温水、擦身体、洗床单,他们几乎无话,彼此之间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她以为是时间蹉跎折磨到让所有人看淡或是麻木,毕竟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不过是人生常态。
      直到看到佛翕裂了细痕,没有人再会沾着酥油一遍遍去擦,看到木桶布起蛛网,没有人再有力气打井水一遍遍去洗,想到曾经念佛经唱童谣的声音圆润亮堂,翠竹掩映中的寺庙钟罄之声都逊色三分,如今喉头微动发不出一点声音。
      许梨星俯身抱着阿菊太太泣不成声,有人说未知的最可怕,可阿菊太太清晰地感知着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每一秒都在流向干涸,她会不会很害怕?
      许梨星家帮忙替阿菊太太办后事那天,驼背太公面色依旧平静如常,可当所有人离席,唢呐一停,喧嚣退场,驼背太公颤巍巍地把木桶洗干净放回原位,按妻子生前的习惯用酥油擦好了佛翕,一个人在佛翕前坐了一晚上。
      没过多久,驼背太公也离开了,许家将两人合葬在一块墓地。
      田菊娥之夫。
      沈福昌之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阴阳遥相望,生死两茫茫。
      -----------------------------------------------------------------------
      次年,许梨星成功摸进了隔壁丽海市最好的大学——华岚的门槛,成为南枂巷的珍稀。
      程燕云蒸了几笼屉的状元条头糕领着许梨星整条巷子去送,许家和南枂巷终于驱散阴霾,
      迎来大喜。
      “老许老程,你们看吧,我就说我是文曲星转世。”许梨星收拾着行李,不时逗逗父母。
      许容军眼泪不住地流,用手对着眼睛扇风,上演了一出琼瑶剧里的孤苦父亲:“文曲星来到我家门,抛下老父亲出远门。”
      “爸,昨天妈洋葱小炒肉就用了半个洋葱吧。”
      被无情拆穿,许容军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戏精上身:“老白菜呀地里黄,四十几岁呀儿上榜,不由爹来不由娘。”
      “行了行了,你多大了还跟小囡闹,没个正形”,程燕云笑道,“小囡,到了学校把妈做的云水糕一人一盒分给同学,这盒是你的,我在盒面贴了小剪花,里面有张全家福,你想爸妈了就看看。”
      “燕云女士真是女儿的贴心穿袄人。”妈妈的贴心小棉袄许梨星哄得人心头开花。
      程燕云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好了,你们俩嘴巴一个赛一个的厉害,收拾收拾准备去火车站吧。”
      绿皮火车上木质小方桌一张张排列稳当,藕粉碎花桌布被玻璃压着,泛黄的蕾丝窗帘垂在许梨星肩头。她拉开窗帘,用力朝簇拥在送行止步告示牌的南枂巷老少挥手,许容军背过身去,微微颤抖,一把一把抹着面。
      初中时许梨星学了朱自清的《背影》,回来念给他听:
      “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
      他想,早知道会有个女儿,早知道女儿长大会离家远行,他一定在自己小时候就开始种橘子树,从南鸢种到丽海,从惊蛰种到夏至。
      他想,如果他也会用笔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把世界写成散文诗,在女儿临行之际读给她听,一字一句。
      但他只是一个父亲,不能预知,不会作诗,他能留给许梨星的“背影”只是——
      不求衣锦还乡,但愿喜乐安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