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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枂巷旧事 ...

  •   愿君常安在,
      一尺回忆一生裁。
      老巷子被阳光浸得温软,叮铃,叮铃,自行车铃声扰醒了刺槐树上的麻雀,趴在谁家窗棂边的白猫,伸伸舒服的懒腰,眯眼望众生相。
      王阿姨家卖的凉糕会堪堪切出山茶花状,在花心点一筷红糖水;仇大叔早起熬的豆腐花装在木车上的木桶中,小陶锅熬制良久的老酱一淋,佐以煸好的虾米紫菜,木车旁放了几把竹椅,上班的年轻人总会翘着二郎腿在这喝上一碗。陈阿伯挑着大筐杏花去巷口卖,都是陈阿婆前夜精心修剪、再用藤色丝带扎好的顶漂亮的花枝;石棋桌旁温奶奶和林奶奶吊着嗓,比着迎风指,唱《玉蜻蜓》,唱《珍珠塔》,有模有样。
      那年许梨星八岁,捧着云水糕满巷子跑的年纪,顶着厚厚的波波头,小脸肉嘟嘟的像个糯米团子,是南枂老巷里的孩子王,文可诵唐诗骂野狗,武能跳皮筋打群架。
      阿喜杂货是巷里唯一一家杂货铺,老板毛阿喜是个寡妇,丈夫四十岁一蹬腿,留下她一人照顾公婆和瘌痢头儿子。阿喜每周六去溪风码头提货,总能带回来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什么花生壳样式的八音盒,一打开跳出一只喔喔叫的植绒公鸡,什么带发条的铁皮青蛙,把发条拧紧能在地上扑腾好久。
      许梨星一到周末下午就跑得没影,一准在那儿边看《西游记》边玩玩具,电视里来来回回都是“官封弼马”那一集。
      许容军程燕云爱给许梨星眉间点个红,本就灵动的小脸平添几分喜气,阿喜告诉她那叫“状元痣”,寓意春风得意,金榜题名。
      “评书先生”回家学着阿喜念念有词,许家成了评书馆。
      “传闻许家小女许梨星哪,额间一点状元痣,是文曲星转世,以后定是那状元郎。”
      程燕云端着刚出锅的清蒸鲈鱼笑得双肩耸起:
      “傻阿囡,爸爸妈妈给你点的这是‘吉祥痣’。”
      吉祥如意,岁岁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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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北有棵桂花树,被风化了的斑驳篱栏歪歪斜斜地围住,是捏糖人的小糖头爷爷的曾祖父一辈人种下的,祖祖辈辈下来已有上百年。
      一到秋天,桂花树摇曳一身的好风光,小糖头爷爷搬上藤椅坐在树下,左手放着捡回来的老式播音机,右手放着盛满桂花的竹簸箕,做好桂花糖就唤巷子里玩闹的孩子们替他挨家挨户送去,以一人一个齐天大圣糖人作为犒赏。
      许梨星嘴甜,常常多得一碗桂花糖芋苗或是桂花酸梅汤。
      有时恰逢小糖头爷爷收摊回来午憩,许梨星狡黠的目光流转,乐乐呵呵跑去吟首《从军行》,学着古代书塾的老夫子摇头晃脑,缺颗牙漏风的吴侬软语听来分外滑稽,但总能换来一纸盒的麦芽方糖。
      小糖头爷爷极爱看老旧电视机里放的抗日神剧,愤懑之处猛拍自己大腿操一口方言痛骂日本军的罪恶行径。如果生在盛唐,他或许会是个万丈豪情百丈光的老将军,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小糖头爷爷一生未娶,囿于生计,满腔抱负陷在糖衣,苍老皮囊下那些珍贵热情时而暗潮汹涌,但终究也只得守着桂花树和糖人摊聊度余生。
      这世上芸芸众生,有多少是现实与理想错落下毫无还手之力的蚁民,又哪有什么生不逢时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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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菊太太和驼背太公是巷子里年纪最大的夫妻,阿菊太太尚九岁就作为童养媳嫁到驼背太公家,一身青花纱织衫,水洗得泛白的藏蓝布裤,闲来无事就坐在木窗边的缝纫机前为驼背太公纳鞋底。
      老人家无儿无女,两人并肩走过大半个世纪,却从未享受过膝下之欢,南枂巷众多奔来跑去的男孩女孩,偏许梨星最讨他们欢喜,许家夫妇工作时,许梨星就由他们照顾。
      驼背太公找临镇椿林木厂的熟识冯木匠打了一口大木桶,垫上阿菊太太新弹的花棉被,横放在院子里,当作许梨星午睡的摇篮。
      院子静谧得如一池清水,爬山虎茂盛得自在坦荡,一派苍绿,附在墙上偷窥少女纪事。许梨星高高兴兴爬进木桶再滚两圈,没头没脑说一声:“太公太太晚安!”
      阿菊太太喜欢唱她家乡的童谣哄许梨星入睡:“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请吃糖,请吃糕,糖啊糕啊莫吃饱,少吃滋味多,多吃滋味少。”
      摇啊摇,摇啊摇,摇得缱绻绵长,在岁月里栽下不会老去的花。
      待许梨星睡安稳,阿菊太太在佛翕前焚上一根线香诵念佛经,虔诚情愿。而驼背太公就戴着老花镜在一边看报,阿菊太太经常笑他,目不识丁,盯着报上几张图片都能看乐了。
      许梨星午睡后朦胧间,阿菊太太一口一口喂去杏仁枣泥糕和酒糟蛋花羹——驼背太公的拿手点心,据说年轻时阿菊太太因为他抽烟而闹脾气,每次都用这一糕一羹哄好,也许一个早就做腻了,一个早就吃腻了,但就这么周旋了一辈子。
      糕足羹饱后,许梨星要么唱上一折温奶奶那里学来的戏,从不成调,老两口听得津津有味,但更多时候是把阿菊太太的蒲扇拿来,再熟门熟路地从雕花栎木斗柜中翻出老旧灰床单扮济公,“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
      “太公太太,我演得好不好?比不比许志‘笨’厉害?”
      许梨星把头昂得高高的,活脱脱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我们星囡以后可以出去当大明星哩。”
      老两口笑得搀在一起,脸上沟壑愈深,笑意却柔和了因年老而日渐凹陷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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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志鹏家在许梨星家对门旁去四户,许梨星晚出生两年,记事起就叫他许志“笨”。许梨星出生时,许志鹏的奶奶凤寅太太拄着拐杖来看,一口烟牙掉得不剩几颗,笑嘻嘻地念叨:
      “我们家掉下来块金子,你们家掉下来个银子,这银子哪比得上金子。”
      许容军程燕云素日里从不与人交恶,碰上谁都是你来我往一团和气,面对一个长辈,第一次冷着脸说了句重话:“存好心,说好话,行好事,做好人的就是金子。”
      “哼,你们且看着。”凤寅太太声音尖细。
      凤寅太太是南枂巷唯一的三寸金莲,也是唯一一个许梨星看到就掉头跑的人。许梨星和巷子里的其他女孩们,从小听到过的“男贵女轻”、“女人不生儿育女是作天大的孽,老祖宗要怪罪的”,皆出自她之口。
      那时的许梨星听不懂,只是没来由地厌恶她,长大了的许梨星听懂了,但却再也没有这种情绪了,她明白凤寅太太只是个迂腐又可怜的牺牲品,麻布桎梏凌迟着她的小脚,也为她自己作茧。
      生而平等、爱而自由,一岁一礼、一寸欢喜,这样美好而热烈的感受,有些人从前未曾有过,想来以后也不会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南枂巷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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