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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求仙 ...

  •   临安府地处东南,离此最近的仙府是活在传闻中的天净山。

      之所以说活在传闻中,是因为天净山有迹可循的上一次开山,也已经是四百多年前的旧事。此后就连修仙界一年一度、群英备至,百家齐聚的盛事逢青宴,天净山也都一直缺席。有传闻天净山早因一场天劫不复存在,又有人猜测天净山已全门飞升,羽化成仙。
      个中隐秘成既楚也不清楚,不过他能确定的是,正因天净山的存在,临安府民众才能世代安居,不受外物侵扰。

      不过也因此,这边相对外面更为消息闭塞,不然他不会重生几个月来,打听到的都是他生前听过的老黄历。
      成既楚坐在屋里,又将纪聆玉的话本子翻了一遍,眼神飘在其中一个名字上,然后又阖住理好放回书箱里。
      不然纪小公子的话本,不会也还停在他和那人决裂前的光景。

      里外收东西的仆役手脚都麻利,不一会儿就在门外面归拢了好几个大箱子。纪福额头沾了汗,跑进来道:“少爷,你看还有什么要收的吗?”

      见成既楚手边还放着的书箱,纪福弯身就要去搬:“这箱我换那口沉檀木箱子装上,保准万无一失。”
      成既楚却拦他:“不必了。”

      纪福脑子里还惦记着怎么把少爷的宝贝话本归拢好,一时没听清:“什么?”
      “不必带了,”成既楚垂眸摇头:“这箱你换箱子收好,就放在家里吧。”
      纪福懵了:“不……不带了吗,少爷?”
      成既楚又看了一眼:“不带了。”

      这些都是纪小公子毕生所爱,为此不惜连性命都搭上了。
      自己若是没轻重带在身边弄坏了,又如何对得起他。

      他自重生以来总有些心绪不宁,梦里梦外总想起上辈子临死前那飞来一剑。只觉得自己需要给自己的死找个说法。
      他那师弟傅明相为何要杀他,成既楚要个来由。

      故而日前成既楚和纪老爷提了他想要去乾元山修道的事情,堂上就坐着纪家夫妇二人。
      听了他的话,纪夫人原本插花的手停了,一脸愕然看过来。

      而另一边纪老爷一语不发,反手就将案上的茶盏朝他砸了过来。
      刚沏的,滚烫。
      堂上纪夫人还没从宝贝儿子要去寻仙问道的重磅消息中恍过来,先看清了凌空飞过去的那盏茶。起身时那声哀叫还没出口,就见那盏茶被成既楚稳稳接住了。

      动手后当即后悔了的纪老爷还维持着一个将起不起的动作,成既楚就已经把那盏茶放回他手边。

      一时鸦雀无声。

      纪夫人看这边丈夫脸色铁青,那边儿子面沉如水,两人都不见退意,自己掩着心口先泣出了声。
      堂上的两人对峙,边上候着的仆佣一应不敢作声,只有纪夫人的哭诉响在中间。

      等到纪夫人哭到“我就这一个儿子,你已经逼他投了次湖,难道还要再逼第二次吗”的时候,纪老爷松了口。
      “你要去,便去。”他把着桌边的手已经绷起青筋,说话时嘴唇有些发抖:“我就当,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纪老爷可以当作没有这个儿子,他却不能当纪小公子没了父母。
      成既楚撩起衣摆,跪下冲纪氏夫妇叩了三叩:“是孩儿不孝。”

      耳边纪夫人的哭声犹在,成既楚维持着最后跪叩的姿势不动,感受到额头膝下透出来点凉意。

      良久堂上一声叹息,纪老爷开口似乎又苍老了十岁:“罢了,命里冤孽,都随你。”
      他拂袖离开,纪夫人也扑过来扶起成既楚,边哭边替他揉着额头和膝盖,嘴里低声念着纪聆玉的名字。

      成既楚抬手细细替她擦干了眼泪,神思却又飘忽到纪老爷走时已显萎顿的背影。

      纪聆玉写话本时候,对富贵人家的小少爷生活总是拿捏的丝丝入扣,对贫困人家的日子却写得大半失真。但无关家境,他写到父亲这一角色的时候,泰半都比照了纪老爷的脾性。
      为儿子倾其所有,但又偏要逼他做不愿做的事情。

      纪聆玉对他爹乖顺了十七年,最后这一次,他爹恨他不思进取不走正途,动手烧了他的命。
      成既楚不敢说真能懂得纪聆玉投湖前的愤懑伤心,但至少他能明白,这对父子间倘若有人退一步,便决计到不了这一地步。
      可纪聆玉已经退了太多了。

      成既楚还记得纪小少爷在话本中间胡涂的几句:
      “倘若我阿爹给我东西前能多问几句,我想不想,或我愿不愿,那他便是世上一等好的阿爹。”
      “现在他做不到,所以便跟世上一等好的阿爹,差了那么一点。”
      “但也只有一点。”
      只有一点。
      成既楚叹息,偏也只差了那么一点。

      日月暗渡,转眼间纪府墙边的爬山藤挂黄,庭院外的银杏叶也已尽数金黄,凉风瑟过就摇落满地,铺开满园碎金。

      纪夫人为儿子出行劳心劳力,原本成既楚打算独身上路。纪夫人听过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坚决不肯。她亲自操手了儿子出门的行李,将他的一个小包裹先扩成了三个大箱子,然后越理越多,硬生生理了十几箱东西来。
      成既楚哭笑不得,几次推拒,换来的都是纪夫人对自己宝贝儿子太过懂事的愈加感伤。最后甚至指使纪老爷出面请了有名的镖队来护送他。
      纪老爷虽然臭脸,但还是不含糊地照办了。

      故而成既楚走的那一日,纪家给他置办了占满一条街的车队,两道跨马的还都是纪老爷从外城请来的押镖好手,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成既楚和纪福主仆二人夹在中间,宛若两只娇柔的小鸡崽误入老鹰窝。

      这会儿邻里街坊都过来看热闹,连墙头树上都扒满了人,势头更胜过月前城里另一家娶亲。
      纪小公子一次投湖,一次寻仙,都在临安府出尽了风头。
      纪老爷和纪夫人一道出了门,一个还是板着脸,另一个红了眼又要落泪。好在成既楚立时开口去哄,泪才没掉下来。

      “一个月要给娘写至少两封家书,”纪夫人哑声:“知道吗?”
      成既楚应好。
      “在外不要乱吃东西……娘没去过那些地方,但也知道肯定是比不过家里,可别挑食啊。”
      成既楚点头。
      纪夫人说到一半又落了泪:“我儿……”

      纪老爷看还没到自己,忍不住了:“好了先别哭了。”

      “你这次出去,为父也没什么别的,”纪老爷抢过话语权,板着脸冲成既楚道:“只一点,行端坐正,不要浮生什么歪心思。”
      他说完,又想起自己儿子这么个绵软脾性,能生出什么歪坏心思,只怕被人拿捏的更多。
      但见成既楚又点了头,他转而放心不过:“受欺负了,就写信回来告诉我们。”

      最后还是有些不忍:“若是,若是想家了。就回来。”

      闻言成既楚抬了头,却看到纪老爷早已背过身去,抬头半仰着天。旁边纪夫人抓着成既楚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才万般不舍地松了手:“去吧,再不走天晚了还到不了歇脚处。”

      成既楚还没说话,一边纪福先忍不住哭出了声。大概本想表表忠心,此刻却连话也说不利索。最后只能半张着嘴呜呼:“夫人老爷放心,阿福,阿福一定好好照顾少爷……不会让少爷受半分委屈。”
      纪夫人擦了点泪:“也要顾好自己。”
      纪福哭得更响了一些。

      成既楚看着身边的一切,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前世是个孤儿,一个人在人间晃荡了七八年,才得幸被下山游历的师父领回了乾元山。但一世亲缘淡薄,就算是对着师父和师弟,也从未有过这样情绪外溢拉拉扯扯的时刻。
      而此刻,他却觉得心中的那股不舍异常鲜活。
      他重生这几个月来,揣摩过纪小公子同父母的亲缘过后,惋惜之外更生出了一种羡慕。而到此刻,这股羡慕到达了顶峰。
      他也想,这世上有人如纪夫人和纪老爷记挂纪聆玉一般,记挂着自己。

      尽管有种窃走纪聆玉亲情的罪恶感,但他还是试着去抱了一下纪夫人,结果被他这个娘亲勒的脖子发疼。
      等他松劲儿后许久,纪夫人才含泪放开他。
      “孩儿不孝,”成既楚道:“不能时时侍奉爹娘身前,还请爹娘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
      他又冲纪家夫妇叩了一叩,再深凝了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那一霎扫过来的风撩起满地落叶,领路的镖头甩了马鞭,给出了开拔的信号。车辙声滚滚响在路上,夹着纪夫人最后一声:“聆儿啊,若是累了想家了就回来,阿娘在这儿等你啊!”

      成既楚撩开车帘,冲他们摆了摆手。

      马蹄车辙声将最后那点余音淹没,银杏树下站着的两人模糊成小点。成既楚收手回来,仰靠在车厢上,在纪福的哭声中阖眼叹息了一声。
      这一行。
      路比风远,情比路长。

      此去乾元山,粗估要有一个月。
      等成既楚从离愁别绪中回过神来,等待他的就是和纪福一起对着车厢枯坐的漫长旅程。
      成既楚新瓶装陈酒,在外游离多年早已沉下了心性,每日就在车里调息打坐。倒是纪福,闲暇时候就爱下去放风,见机会还给成既楚买些先前纪聆玉爱吃的糕点。

      但过了几日后,纪福就不爱下车了。

      镖队是纪老爷在外城找来的,除了镖头外,其他人说话都带有纪福听不懂的口音。一路过来,他们时不时在马上交谈,声音带着股要将什么撕嚼开的狂烈。
      也不知道是不是外形给人带来的压迫感让人多了心,纪福觉得随着北上路途逐渐推进,这些人看过来的眼神都开始有些不怀好意。
      尤其是看少爷的时候。

      纪福有些害怕,但也不好说太多自己无端的揣测,就只能天天跟在成既楚边上严防死守。

      直到今日。
      过了荆山后,天愈发冷,四围景致已见霜雪意。车队绕山走关南道,结果中途摔马误了行程,进夜没能去到下一个村镇,便只能在外面找个林子将就。

      纪福下车看到他们选这地方的时候就开始咂舌,对着一圈的森森古树打了几个寒颤。
      这会儿才日薄西山,林里却已经薄笼了一层雾气,四下张望只见满目灰白。
      纪福嘟囔了几声,刚要回身扶成既楚下来,却被人一把挤开了。
      成既楚撩开帘幕,看到的就是一个粗犷汉子冲他张着双臂,脸上的笑再不怀好意不过。
      “小公子,”他凑近时那股浓浓的腥膻味直扑到面前,嬉笑着:“哥哥扶你下来吧。”

      成既楚顿了顿,挑眉看了那人一眼。
      好嘛,歪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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