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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死了三百年后重回人间,起初成既楚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而那点恍惚很快就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儿啊!”给冲打的丁点不剩。

      混沌中他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地上,背后硌着了几个小石头,磨得他后脊生疼。眼前乌压压挤了一堆人,只留了巴掌大的空给他看一眼天。

      没等他反应过来,不知为何有人在他前胸狠狠一压。

      成既楚喉头一辣,便呛出了一口血来。

      他被这一压痛得几欲魂魄离体,肺腑间有什么在不停翻涌,而后冲上咽喉,害他扭头又呛出口血才缓过劲儿来。等到魂魄归位眼神聚焦,成既楚才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浑身湿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身边也不见呛出来的血。
      都是水。

      “好了好了。”
      “这回救过来了……”
      “刚刚还以为不行了呢!”

      耳边嗡嗡响着许多声音,成既楚身上叫人搭了件衣服,混混沌沌中他被人抱起,拉进怀里听着对方的呜呼嗷嚎: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你阿爹他也是气不过才命人烧了你的话本,你怎么就投湖了呢,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可让阿娘怎么活啊!”

      成既楚还有些懵。
      他一个从小被放养的孤儿,哪里来的娘?

      不过顾不得成既楚狐疑,他已经被勒到过不来气,只能反手扒上了妇人的胳膊,不着力地虚虚扯了几下,心道:你再不松手,我可真的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了。
      好在妇人并没有哭多久,便来了一众人风风火火把他抬上担架。

      成既楚吸进新鲜空气,才终于注意到周围江南水乡的风致,石阶铺青苔,碧水泛轻舟。周围虽则人头攒动,也能看出来这是在哪个小埠头。
      此时他被人抬着,在埠头围观的人群也慢慢散开。成既楚满眼恍惚,看清道边树冠上满缀红花,而后神思又转到了过耳的那几声私语。

      “纪小少爷真是命大。”
      “我看他一路哭着冲过来,头也不回就跳进湖里,可是吓人一跳。”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跳湖了呢?”
      “嗐,你没听刚才说嘛,纪老爷烧了他的话本子,他气不过就……”
      “不过也不怨纪老爷,谁家摊上这么一个儿子……”
      后面的话他再没听进,昏昏沉沉间又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候又是请医把脉的兵荒马乱,好在湿衣服换下去已经让成既楚舒坦太多。在头昏脑胀中成既楚听着原身爹娘为首的一众人对着他来回掉眼泪,直到进夜耳根才落了个清净,也给了他时间梳理情况。

      鹿鸣仙君成既楚死于三百年前,他飞升当日。
      那时候他即将羽化,渡劫地点选在自己师门,乾元山白寿峰顶。是时风起云涌奔雷声震,他于一片昏暗风暴中心傲然立于山巅,天穹破开之时,他周身已浴神光。
      在那紧要关头,他那自小一同长大,自认与他情谊笃深的好师弟,从背后刺了他一剑。
      正中心口。
      要了他的命。

      杀他那一剑,大概是他那个唯诺绵软的小师弟平生刺出最稳的一剑。想来也是,若让成既楚这么一个半只脚迈进仙界的人留有一息,反手给的报复不是他能受的起的。
      所以他师弟不会不斩草除根,平白留下冤孽。

      可现在他重生了,不知为何。

      成既楚拈起桌上一片果脯,压下刚才硬生喝了三碗药灌出的苦。他托腮撑在桌边,凝神看着一边还剩的半盏茶,指尖轻划。
      空气中传来了轻微的“喀喀”声响,茶盏里的水已经凝成冰块,连带杯身也浮上了一层白霜。成既楚看着它静了一会,然后重又将茶水化冻,烫出丝丝热气,喝上一口热茶。
      奇怪。
      他分明借用了别人的身体,灵力却没有半点阻塞,甚至比他先前还要更沛盛些许。

      成既楚没有天真到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命数注定。

      毕竟当年他挨了那一剑以后,他那好师弟还顺手震碎了他的魂魄。
      他这三百年无知无觉一场大梦,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将他的魂魄温养的如此之好。
      若此后有缘得见,是要好生报答。

      他撑在桌边呆这一会儿,就给自己记了一恩一仇两笔债。等转头瞥见屏风后那面镜子,终于想起了什么,绕到镜前来好好端详自己。
      镜中的少年身量不高,有股带着病恹的瘦弱。不过皮相是真生得好,雪肤花貌,色如春晓。这股体态上的羸弱衬上他秾丽的眉眼,甚至让人觉出妖冶意味来。
      盛极颜色,已经赛过当年明都宫的第一美人。

      成既楚看着镜中的人。
      临安府纪家的小少爷纪聆玉。
      他试着活络了一下筋骨。
      虽则人瘦弱了些,但是根骨不差,长此以往勤加练习,也不是救不过来。

      他心里刚将后续修炼计划提上日程,门外又有人“笃笃”敲门。
      成既楚回头,听见外面人模糊道:“少爷,是我。”
      他听出来那是纪小公子的贴身小厮,纪福。
      成既楚应了一声,转身坐回桌案边上。纪福抱着个大箱子进来,献宝一样堆到桌上,待要掀开时又有了顾虑,只得慢慢推到了成既楚面前。

      成既楚闻到箱子里透出来的一股焦糊味,正有些奇怪,听得纪福低声道:“今日……只救回来这么些。”
      成既楚顿了一下,起身掀开了箱子顶盖。
      而后看到了里面焦黄熏黑的书。

      成既楚心口没由来一阵绞痛,想来是这身体对此的下意识反应。成既楚抚过焦页边缘,透黑的纸页在他指尖化为飞灰。
      他不由得心口又是一痛。

      看来小纪少爷是个顶顶爱书之人。
      只可惜不被父亲理解。
      成既楚有些怜惜,看着书封上的《右传》、《论言》、《海河经》、《经学传注》等,都是些再正用不过的书目。
      不过。
      成既楚想起今天下午纪老爷有些懊丧但又气不过的脸,再联系今天路人的话,觉得有些奇怪。

      纪聆玉看这些正正经经的书,怎么就要被烧呢。

      成既楚拿出一本,又听见纪福小声道:“少爷莫伤心,我方才趁人不注意点了点,少爷的孤本大都还在。”
      成既楚抬头:“孤本?”
      纪福诚恳又真挚:“都在。”
      成既楚“唔”了一声。

      看不出纪家如此家大业大,还能有这些典籍的孤本。

      成既楚将手里的那本还算完好的《论言》翻了翻,心想他从前也是将这些书认真读过背过,不知到现在还记得多少。
      他随手翻了一页,入目第一句话是“他虽入寒潭深处,却依然感觉周身热躁,勾魂蚀骨。”
      成既楚阖上了书。

      ……

      他认认真真看了书封,两个大字,是《论言》不错。
      而后又翻回去。
      看见的是“落冥剑君细腰盈盈一握,端的是肤如凝脂,肌色胜雪,此刻双眸含泪跨在明都宫主身前,凄凄然送下一吻。”

      ……

      如果修仙界的人还没换一遭,那上面的两个人,他似乎是认得的。
      成既楚呆了一会儿,忍受住脑内不断回响着的那两人对话的冲击,转手翻回去,终于在书封后面发现了玄机。
      他揭开包起的书封一点,看清瘦秀小楷写在旁边的几个字《花剑狂痴录》。
      旁边作者落款,软红公子。

      成既楚把书放在了一边。

      纪福看自家少爷神情有些呆滞,想来又是在伤心,不由得心中惋然。刚要出口安慰,猛然又想起什么,忙献宝一般从怀里扒出一本:“少爷,你看,你新写的这本被我藏在石柱后面,没被搜出来。”
      他将封面缀着《旭方杂言》的书递过来,眼中的真挚让成既楚不忍拒绝:“少爷,你看。”
      成既楚接过来,这次有了经验,先揭了书封。

      《浮梦生(三)》。
      居然还是系列篇。

      一边的落款依然是软红公子,想来这个软红公子……就是纪聆玉的笔名了。

      成既楚接了纪福递来的茶盏,轻啜一口后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开内页。
      入眼就是“鹿鸣仙君”。
      成既楚一口气不顺,硬生生把茶呛了出来:“咳咳、咳咳……”

      这本书的主角之一,居然是他自己。

      纪福忙过来给他捶背顺气,又怕弄脏了纪聆玉的书,便想先把书放在一边。没想到自家少爷捏的死紧,咳得眼尾通红,眸间泽泪的时候也不放开。
      成既楚把诋毁自己名声的书往怀中一揣:“无妨!”

      纪福被看得一怔,恍惚红了脸,脑海里却还是刚刚少年眉眼间扫不开的艳色,当即找不着北的忙乱起来:“啊、我我我我去给少爷拿盘桂花酥!”
      成既楚有些莫名,刚一偏头,纪福已经冲开门扉哒哒跑远。成既楚缓过气来,瞥了眼尚在摇曳的两扇门扉,连带门外一阶月凉星寂,才又低头看了起来。
      而后看到了另一位主角。
      “鹿鸣仙君回头一望,收剑冲那人一笑:‘阿逢!’”

      阿逢。
      这倒也……见鬼。
      成既楚手指开始不住点着桌子。
      凭他二人后面决裂成那个不死不休的样子,居然还能有人写来他们的话本。

      内心腹诽时候虽然不依不饶,但这个名字确实唤起了一些记忆。
      成既楚眼前浮现出旧时少年抱剑而坐时冷僻孤傲的眉眼,开始无意识摩挲上那两个字,无知无觉间新墨被搓开一片污迹,将他葱白的指尖沾上乌黑。
      心底漫上的那股滋味,非要说的话,是还未破开的涩意。

      正此时纪福带食盒跑回来,还没来得及欢脱叫一声少爷,凑近来先被他手底下那团墨渍震得魂飞天外。
      “啊啊啊啊啊啊这可怎么是好,这里怎么晕开这么脏一团!”纪福从成既楚手里抽走了书,为主分忧:“少爷你别急,阿福想想办法。”

      “我不急,你也不用急。”
      成既楚出声道:“今天晚了,有什么明天再去收整,先歇下吧。”
      这反应和纪福预想中的大相径庭。
      他家公子按理不应该哭上一场,然后含泪熬夜挑灯重抄一遍将新稿贡上,再趁天黑焚了旧稿哀哀哭上一遭,给残稿飞灰立个衣冠冢吗。

      成既楚不知道纪福想了什么,自己说完后起身,去旁边水盆里净了手。
      纪福在原地愣了一会,莫名读出点他的微妙情绪,只能收手一头雾水应了好,将书箱理好重新收起,而后关门离开。
      成既楚吹熄了灯。
      他仰回纪小公子的软榻上,看着帐幔上的菱花织纹,借外面一星月色和悉索虫鸣沉入旧梦。

      旧梦里是还是少年时,他趴在树上,冲树下的少年抛着果子,来去喊着“阿逢”。
      而后光阴兜转,是他在明都宫前劈开一剑,将两人中间划得泾渭分明:“你我此后,也不必再见了。”
      成既楚换姿势趴在枕上,喉中细微划出了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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