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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豫章郡(下) ...

  •   四哥却依然很平静:“我并非搅动风云之人,天变与不变,与我何干?”

      赵瑜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此次接你回京的乃是陛下身边的第一亲随宋钊,我不过副使而已。宋钊代表着陛下的想法,我向他请求先行到达豫章之事并未遇到阻拦,甚至有意借我对你示好,可见圣心已定,你或许不必再待在这里。”

      四哥亲手为赵瑜斟茶:“那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承这份情。”

      我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但想起禁中关切的另一个人来,更是觉得害怕。我咬着牙说道:“陛下没有怀疑四哥,可曾怀疑过娘娘?”

      赵瑜闭口不言。我手中的茶杯忽然坠地,散成碎片,茶汤溅了一地。我双手掩住满面泪水:“娘娘五月生病,如今可好了?娘娘养育益王殿下多年都没有纰漏,偏偏自己一生病五哥便出事了。卢娘子与娘娘交情一般,为何偏偏将益王殿下交给他抚育!侍奉五哥的人都是娘娘殿中的人,看顾不周致使五哥落水,陛下可曾怀疑娘娘?”

      四哥大步朝我走来,半蹲在我面前,轻轻拨开我的手替我擦眼泪:“此时哭也是无济于事的,我们先静静,然后听听赵瑜怎么说。”

      我抽抽噎噎看向赵瑜,他不露往前那般自得之色:“后宫娘娘们的事,我确实不太清楚。只是听说柔仪殿中一切供应如旧,甚至为着皇后娘娘生病还多添了几倍供奉。”

      四哥一边抚着我的背,一边轻声道:“陛下若是怀疑娘娘,怎么还会派人接我们回京?我是陛下的养子,也是秦氏、许氏的女婿。娘娘同五哥有什么恩怨?她亲手抚养的储君,未来依然是说话有分量的太后,何必作此吃力不讨好之事?”

      我将信将疑,将将止住了泪。赵瑜复开口道:“具体的圣意还要待宋钊来后再议。不过,陛下是下旨召你们入京而不是殿前司捉拿回京,便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几日后宋钊到来,赵瑜提前出城迎接,我与四哥在门口等候。宋钊面容普通,行为举止却十分板正,他带来得圣意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陛下召回京的不是四哥,而是我,只有我。

      宋钊伸手扶起谢恩的我,语气平淡:“皇后娘娘本就有宿疾,五月初便凤体欠安。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不可无人料理,只得强撑着病体照料。现如今一切都结束了,陛下疼惜娘娘,特下诏令和乐郡主入宫,说皇后娘娘兴许见了郡主,病就好得快些。”

      我颤声询问:“娘娘的病,可好些了?”

      我多么害怕听到一个不好的答案,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不去面对这件事。如果我不问,那她在我的记忆里便永远健康。

      宋钊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情绪:“郡主果然孝顺,不枉皇后娘娘病中牵挂。郡主且安心,皇后娘娘由江太医照料着,病情已经渐有起色了,只是实在思念郡主。且益王殿下才刚殁了,娘娘身边没有孩子陪伴,陛下才要召您回京呢。”

      我如释重负,却注意到另外一个问题。只是我?“敢问宋大监,陛下此番,便只是召我入京吗?”

      宋钊回到了那张不辨喜怒的脸:“陛下还道,若是郡主舍得府上小姐长途跋涉,便也带回京中。他老人家的第一位孙辈,说起来还没见过呢。”

      我还待多问几句,却被宋钊打断:“臣今晚在驿站休息,明日辰时便来府上接您。”说着便自行离开。

      我瘫坐在椅子上,四哥默默坐在我身边,艰难地开口:“赵瑜只怕是做了宋钊的障眼法。只怕我在陛下心中同阿钧的死还是有关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的形势竟是比三年前还要难缠。陛下为什么不让四哥回京?是敲打?还是真正的怀疑?娘娘的身体究竟如何?五哥的夭折,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身边人再度开口,已经十分坚定:“你得回去。”

      我转头看向他,他笑笑:“你回去为皇后娘娘侍疾,是为人子侄的本分与孝道。陛下不许我回京,只怕还有别的顾虑。也许是怀疑我,也许是考验我。”

      我鬼使神差般想到那位变脸速度十分之快的陈老夫人,脱口而出道:“陈氏?”

      四哥道:“陈氏视益王为将来锦绣前程的通天梯,如今益王夭折,陈氏作何想?我一举一动皆在陈氏掌控之中,并无害人的证据。只是陈氏失去一位皇子,只怕心有不甘。而我留在豫章,既可以掩盖益王夭折的消息,又可以徐徐图之,安抚陈氏一族。”

      我并没有那么乐观:“也许陛下还在怀疑你呢?”

      四哥拍拍我的肩膀:“方才我也这般想着。但是我与你,皇后娘娘都是一道的,若是怀疑我,皇后娘娘殿中规制不可能如旧。陛下不是这般拐弯抹角的人,若是怀疑,赵瑜怎会替我传信?宋钊此行也不会只为接你这么简单。你还记得那年陈氏伤我?陛下若非行事坦率,便不会直接将你许嫁与我,只怕是会悄悄警告陈氏并派人保护我。”

      我将信将疑,毕竟我同陛下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可是若是考验,陈氏该如何安抚?他们那般看重五哥,不过是想要做未来天子的母家,与天家攀上更近的关系罢了。这样的人家,你觉得他们会要什么?”

      我越想越觉得害怕:“也许是你的一个侧妃之位,也许求一个将来尚主的机会……可我怎么能将你拱手相让……怎么能将桥桥许给这样的人家!”

      四哥搂住我,轻声安慰:“我都不知道该夸你聪明还是笨了。你猜得的确很准,陈氏之前或许想着要这些,但是这次益王夭折之后呢?不论是后天的姻亲关系还是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都不一定完全可靠。但是朝中为官,却可以凭着自己的才学始终屹立不倒。”

      我似懂非懂。四哥继续解释:“岳父大人的国公之位,可是因为他是皇后娘娘的妹妹的丈夫?陈娘子即便生下了陛下唯一的子嗣,陈氏可有受封国公之位,甚至拥有先祖配享太庙的殊荣?这些荣誉是寻常的姻亲、血缘挣不来的。陈氏一族若是高瞻远瞩,便不该起再起这些念头。我若许他家子侄入太学选科举,自己挣出一份前程来荫蔽后人,这总比虚幻的荣耀强得多。”

      我终于完完全全放下心来,却想起另外一个事情:“那我,要不要带桥桥?”

      四哥摇头:“她才五个月呢,一路上长途跋涉,我觉得还是不带为好。我与秦妈妈两人照料她,连带着乳娘一起,也没什么不妥。”

      我踯躅道:“可是宋钊方才说了,桥桥是陛下的第一个孙辈。她又生得白白胖胖得,见了人就爱笑,兴许陛下见了桥桥就格外心软些,尽快召你回京呢?”

      四哥失笑:“陛下自有圣裁,怎么会为了一个小丫头就动摇心意?我就算再没有用,也不至于拿着女儿去做筹码。”

      他停了一瞬,缓缓说道:“你自安心,一切有我呢。”

      我也很高兴:“好啊,那今晚我和女儿睡,你去隔间睡吧。”

      不过是把严肃且烂漫的氛围搞得活泼点,这点手段我还是有的。

      四哥眼睛瞪得大大得,仿佛不相信在他掏心掏肺的剖白之后我说出这样不解风情的话来,我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作势要来挠我的胳肢窝,两人都笑得停不下来。

      这样酣畅淋漓地笑过之后,才觉得这一天的疲累与担惊受怕都全然跑到了九霄云外。也是这时才发觉之前远离禁庭的日子都是十分的闲云野鹤、自由自在。还是在这时,在保全了自身以后,才来得及在心底里对五哥的夭折表示哀伤。

      “我的心似乎越来越硬了。”我双手使劲捏着滚烫的茶盏,想要从中寻得一点温暖。

      “也许是心变硬了,也许是你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女儿还有娘娘是被划在你的亲人范畴内,你会为这些人伤心、难过。那些圈子外的人,能够给予剩余的善意,好像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边说便伸手掰开我握紧茶盏的双手,将我烫得发红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耳垂上降温。

      未几,他又自嘲道:“真正心硬的人也许是我吧。来豫章的路上,我还说自己想念他。但我几天前甚至因为他的夭折而欣喜,欣喜于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用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你也不必与亲人断了联系。”

      我顺势用手捧住他的脸:“可是我相信那时的想念是真的。”

      因为已经做好颠沛流离的准备,所以对于现状只有坦然接受的份儿。那时的思念也最是纯真,不掺一丝丝杂念。

      但是现在局势变了,我们得先为自己考虑,然后才会留下剩余的情感去为这个孩子感伤。

      因为害死五哥的不是我们。

      但是也许我们都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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