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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奉先殿 ...

  •   我随着宋钊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重新踩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心里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即使这个国家的君王刚刚失去了他的独子沉浸在悲伤之中,他的养子一片惶恐至今流落在外,但是寻常百姓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烟火气中充实地过着每一天。

      来不及多想,我匆匆从定安门入宫,想起上一次来这里被风吹得生病的事情,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宋钊引我入柔仪殿内,躬身向榻上那个孱弱的身影请安,软纱后的声音稍带喑哑:“是我们弥弥来了吗?”

      身边的宋钊看我一眼,然后静静的退出殿外。

      我努力挤出笑脸,走上前去,拨开软纱握住她的手:“娘娘,是我,我回来了。”

      这时我才仔细看见皇后娘娘的容貌,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随意地散开来。我当初离开时的她是什么样子?高高挽起的云髻下是一张柔和的面庞上,只是蹙着眉头。她对我的决策不满意,却仍旧为我准备去雁门的物品,只是不住颤抖的双手泄露了一切情绪。

      她也努力地笑着:“真好,我的孩子回来了。”一旁跟了娘娘许多年的许姑姑也悄悄抹着眼泪:“是啊,我们姑娘回来了。娘娘这病也就好了一半了。”

      我点点头:“我听江太医说了,您总是不好好吃药,这样病怎么会好呢?从今日起,我便监督着您喝药,看您还敢不听江太医的话!”许姑姑破涕为笑,娘娘也笑了起来,我也这样,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

      她温柔地替我擦掉眼泪:“都做了娘亲了,怎么还动不动掉眼泪?诶,对了,小家伙没有抱来吗?”

      我轻轻倚在她肩上:“我便是做了祖母,还是您跟前的孩子呀,哭一哭怎么了?桥桥才五个月,这一路上颠簸,我便没有带来。等您病好了,我伺候您去豫章,还怕没机会看到吗?”

      她温和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净说些傻话,我怎么能随你去豫章呢?宋钊的传的旨意里面,让你带上小家伙是我的主意。现在宫里形势不明,陛下迟迟不召四哥回京,只怕还有别的变故。便是你此番回来,也是我故意为之。”

      不待我说话,娘娘继续吃力地说着:“我自五月起病着,到八月底差不多便好全了。只是陛下似乎还是有所怀疑,我只得继续卧病求得你们回京,没想到陛下只愿意让你回来。我便想着让你带上小家伙,陛下的第一个孙辈,见着了总归是心软些的。”

      许姑姑闻言更是泣不成声:“娘娘为了姑娘,已经两月不曾好好吃药了……”

      她拍拍我的手:“此时殿中没有旁人,我这些话也就只能同你讲啦。四哥回京才是最最要紧的事情。”

      我迟疑地开口:“那,益王殿下……”

      她抬头望向不知何处,语气里充满了疲惫:“我不知道啦!我好像总是留不住身边的孩子,亲生的大哥两岁时便夭折;好容易养大了你,十四岁上还跟我生分起来,到了十八呀,直接就从我身边溜走啦;后来的五哥呢,我从他七岁养到十岁,没想到只有三年的缘分哟……”

      我略微使劲在娘娘怀里蹭了蹭:“那我答应您,以后就乖乖待在您身边。只是您得好好吃药!”

      娘娘为了我同四哥这样不爱惜自己,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借着撒娇掩饰不知滋味的心情。

      娘娘复又转头看向我:“待会陛下会召见你,若想真得以后留在我身边,便用点心思吧。”

      我十分诧异,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陛下召见我?”

      娘娘点点头,伸手唤过许姑姑:“我倦了,将那药拿来我吃了。你带着她去找宋钊,然后宋钊会送她去见陛下。”

      我糊里糊涂出了柔仪殿,许姑姑跟在我身后一步处却一言不发。待我见了宋钊,许姑姑更是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宋钊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为我带路。

      我被这样严肃的氛围震慑到了,一路上迷迷糊糊,待停下来时发觉到了一处素净的宫宇前,面前的匾额上写着大大的三个字——奉先殿。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小声对宋钊说:“大监确定是此处吗?陛下要在奉先殿见我?”

      宋钊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我得瞅半天才能确定那是笑:“是的,陛下在里头等您。”不等我问下一个问题,便施施然转身退下。我觉得宋钊这么多年来深受陛下宠信必定是有道理的,在禁庭中不多言多语也是极为难得的。

      奉先殿里供奉着历代皇帝的灵位,自来只有皇族才能进入,这就是我为什么诧异陛下让我来此处的原因:我并非皇室中人,四哥也算不得正经皇子,按理来说奉先殿不是我能来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跨进殿门,此处比我想象地略小一些,进门便是一处极小的空地,再往里才是黑乎乎的正殿。我提着裙子,蹑手蹑脚走进殿中,好不容易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方才看见陛下合眼盘腿坐在正中的蒲团上,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到来。

      我悄悄坐在陛下身边不远处的蒲团上,依样盘腿坐着。尽管我使劲低着头不让自己四处乱瞟,却还是忍不住斜着眼睛去看周遭的先代帝王灵位。

      陛下的声音突然传出,冷不丁吓我一跳:“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见你?”

      我拍拍心脏,十分坦诚地回答了不知道三个字。

      陛下的声音也十分慵懒:“因为我懒得回福宁殿见你,索性就在奉先殿。”

      我被这话一噎,只得问道:“那陛下,为什么要见我?”

      陛下轻笑一声:“原以为你出去三年还能长点本事,怎么还是跟原来一样?”

      我小声嘟囔:“我的本事,全用在有勇气踏进这奉先殿那一刹那了。”

      陛下依旧慢吞吞得:“你见过你姨母,她可曾说了些什么?”这个问题十分棘手,我尚未想好该怎么回答,陛下继续说道:“她故意不喝药生病,不就是为了想让你同四哥回来?”

      我如遭雷殛,娘娘的一切都瞒不过陛下吗?陛下可会气恼娘娘的欺骗?

      “你不用惊慌,对她有愧,不会怪罪她。只是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召阿衡回来?”

      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却漏掉了“有愧”二字,只是大着胆子抱怨:“陛下才说了我没长什么本事,怎么还总是问这些高深莫测的问题?”

      “我考考你呀,我觉得阿衡肯定猜到了,也告诉你了,只不过要你再讲讲复述一下而已。”

      我默默吃瘪:“怎么就知道您不是在套我的话呢?”

      陛下似乎低低笑了两声:“对,我是在套话。不过我猜阿衡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啦,不然也不会放心你一人返京。我留他在豫章,是要安抚陈氏。这是他做太子的第一步,日后朝堂之上,也是要学会安抚臣下得。”

      这几日来隐隐约约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胸腔突然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整个奉先殿内都清晰可闻。

      我尴尬地笑笑,陛下却置若罔闻:“怎么,五哥一出事,你们便不敢出这个头了?”

      我摇摇头,却想起这般昏暗的室内陛下应当瞧不见,便说道:“只是陛下当真不曾怀疑过四哥吗?”

      陛下沉吟许久,缓缓开口道:“起初不是没有怀疑过,从你姨母生病到卢氏代为抚养五哥,整个儿的过程都太过蹊跷。毕竟这件事情的最大受益者,便是阿衡。而你是阿衡的妻子,皇后会不会为了你下此狠手呢?”

      我出言反驳:“娘娘不是这样的人!五哥是她亲手抚养长大,做了太子后也会看在娘娘的面子上善待我和四哥。娘娘已经是皇后了,还奢求什么呢?”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这也是我为什么将五哥给皇后养育的缘故,不单单是嫡出的名分,还是可以受她言传身教,善待你们。”

      “所以我细细查了卢氏,她直推说是意外,愿意以死证明清白。她也是我做太子时身边的老人了,还是二哥的生母,刑部的人实在不好逼她,便调出她的贴身侍女查问。”

      “谁知却问出一桩宫闱秘事来。三十多年前皇后与卢氏先后有孕,皇后生了大哥,卢氏生了二哥。这两个孩子先后夭折,我只当是上天不给我父子缘分,现在才知道是有人捣鬼。”

      “那宫人说,卢氏不忿皇后抢了太子妃之位,自己只能屈居良娣。后来又嫉妒皇后生下嫡长子,故意在那孩子的膳食里做了手脚,以致孩子早夭。而她后来或许也遭了报应,二哥生了风寒也随他哥哥去了。宫人说卢氏觉得二哥的风寒是皇后故意使计,一直说着要报复皇后,只是这么多年都没有任何动作,还以为是不在意了。”

      我又淌下两行泪来,娘娘刚才说自己没有子女缘分,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呢?

      “我拿着这些供词亲自去审卢氏,看看她要说什么。谁知她控诉皇后心肠歹毒,我偏听偏信。若是当日立她做了太子妃,哪来后来的波折?她在五哥鞋底撒了擦脸的硝,这东西遇上艮岳的石子路便会打滑。五哥由身边的内臣抱着到了湖边,跑闹时脚下打滑便跌进了池子里。那硝遇上水便化了,不剩一点儿痕迹。且周遭人在那路上都走得稳稳当当,便都以为这是意外了。”

      我暗暗骂道:“她怎么心肠这样歹毒!”

      陛下等了许久才说:“说来是我的疏忽。卢氏原是我母亲的侄女,内定的楚王妃。只是卢家的势力不敌许家,况且此时你母亲已经跟你爹订亲。我娶你姨母一人,便能拉拢许秦两家。我为了争过宁王,便劝说卢氏由妻变妾。”

      我不发一言,原先我在柔仪殿中瞧见他们眼神的交会,以及多年来不离不弃的扶持,便真的以为这是禁中难得的神仙眷侣。可谁知是这样的缘故!陛下的齐人之福既可与舅家和谐共处,还可以拉拢新的势力。只是害得娘娘失去自己的孩子,让卢娘子成了一个复仇怪物。

      “所以我说愧对你姨母。我不敢去想那个孩子夭折时她的无助,多年来面对空荡荡的柔仪殿时她的寂寞,还有这次,五哥逐渐失去活力时她的悲伤……”

      “我想,她有什么愿望我就满足吧。哪怕明知道她是在装病祸害身体,我还是不忍心责备她……”

      我出口便是浓重的鼻音:“您何必告诉我这些!深深藏在心里,大家都相安无事不好么!”

      陛下转过头来,淡淡一笑:“除了向你姨母提亲这件事,我一直都很坦荡。不想藏着什么秘密啦!你往后,便待她更好些。”

      他起身准备离开,边掸去衣裳上的灰尘边说:“你同阿衡的指婚是我最满意的一件事情,心心相印大过背后的势力算计。”

      “你以后也会做皇后,可不要像你姨母这么善良。”

      “其实迟来的的愧疚,是最不值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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