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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六,碧蝴蝶 ...

  •   弘治三年的清明,是极好的天气。高大的秋千架,已经竖立在坤宁宫后的海棠花树前。那是数株壮大的西府海棠,一树花开,即如深沉花海。未绽花蕾犹是娇腻红色,已绽的花瓣转作淡红,宛若晓天明霞。那繁花经风,汪洋介零落,如夏日帘外骤雨。顷刻间撕碎锦缎,扯裂霞光,挝洒胭脂漫天飞扬,皎皎光华流转,趁风越过宫墙。这绝艳景像,唯有壮丽二字方可形容。
      古人许多海棠诗,我竟只想起放翁一句:繁华一梦忽吹散。
      海棠多无香,唯这西府一品是异数,既艳且香。待风稍定,秋千画板上厚厚堆积的一层落花,犹可招惹蜂蝶。
      至今日止,我终于亲身感受到了京城春日的好处。头顶浩荡明媚的青天,是王希孟的小青绿;身后万岁山尽在眼前,轮廓为日光勾描,有如金碧山水;近处的楼台殿阁和靓妆宫人,则是工笔院体。数种笔法,数种风格,截然不同,却又丝丝入扣,杂糅入一幅画卷,便是眼前这春明踏青图。
      坤宁宫的内人,大多今日都随着皇后去了回龙观。此刻站在秋千架下的,却都是年少的新内人,既少了忌惮,便是一片欢快的笑语,又将一路随手攀来的杨枝为彼此插戴在鬓边。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内人,昨夜因为兴奋,半宿没有睡着。此刻她如愿以偿的穿上了春衣,正左右转身给围在一旁的女伴观看。我望着她的娇憨姿态,心内不由赞叹:“当真好看。”
      秋千架前,内人们扭捏推让,谁也不愿拔这头筹,嬉笑打闹了半日,终有人被推出来,率先上了前去,拂开画板上落花,一人坐,一人推,开始摇荡戏耍。她们并不敢摇得太高,待得足尖稍一离地,便夸张的尖叫起来,那声音中却并无丝毫惧意。
      “莹中,你说如果这秋千荡的很高很高,能不能瞧见那座梳妆台?万岁山离这里这么近,伸伸手就能摸到似的。”清宁问我,一面探出手去。
      “想必是能罢。”此时的山当真很近,与她的指尖只有咫尺之遥。
      她将我这话当起真来,附在我耳边告诉我:“那我便试试看,瞧见的话,我说给你听。”
      未待我阻拦,她已经走到架前,并不学先前几个内人的模样,而是大剌剌拎起裙子,两手抓紧了秋千索,径自踏上了画板。也不待人推,便如此直立着身子,似乎尚未见她如何屈膝使力,那秋千便已借力摆荡,扶摇渐高,我直目送她与那海棠树梢平齐。
      她的衣裙碰触到了花枝,助那春风,惹来了又一场花雨。我在乱红中扬头,看她一身浩浩青春,被风扬起,猎猎有声,如她正在风中翻飞舞动的宽广罗裙。
      待那秋千已到至高处,几乎与系着彩带的横梁平齐之时,我猜想,她一定看到了宫墙外的天地。明皇戏称秋千为“半仙之戏”,看她凌云之态我才领略到,果真如此。她这样碧色罗裙飘摇,翩翩然穿过落英和清风,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兄长在后园捉得的一只绿蝴蝶。
      它浅绿的翅膀,有手掌那么阔大,其上纹路都是胭脂色,翅后两飘带,如同燕尾。那一双纯紫的细眉,两睛黑得像点漆,使我知道,眉目如画这四字,并不单单可形容美人。
      那是初秋的天气,大哥捉了它,拿给我们看,来讨我们的喜欢。他想增添自己的功绩,便哄骗我:“这是橘精变的呢。”
      我和小萝忿忿声讨了哥哥不知怜香惜玉的举动,最终又把它放回庭院中,它大约受了惊吓,不知飞向了何处。哥哥向我们抱怨,说即便我们放走了,它长成这般模样,定然还会遭人捕捉。或许刚刚飞过院墙,就被邻家的孩童扑去了,这倒让我们很替它担心了两天。
      可是即便它再回到我的手中,我还是想放它飞去。不管是不是橘精,它都美丽得太过了,只合当吸风饮露,与落花作伴,在半空翩翩飞舞,如果强捉起来,那是不能原谅的罪过。
      内人们在秋千架下兴高采烈的啧啧赞叹,高声为清宁叫好。我仰得脖子发酸,便索性倚着花树,拍手笑看,直至这只碧蝴蝶缓缓的收了她的翅膀,最终静静落在花枝上。在她双足点地的那一刻,内人中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声。
      “云淑,你看到宫后苑了么?”“那是什么模样的?”“也看得见外头么?”“你不害怕么?你的脚不痛的么?”她们一窝蜂蹙拥上去,七嘴八舌的发问。
      她笑着摇头,只分开众人,气喘吁吁的过来扯我:“莹中,你也来试试罢。”
      我慌忙推辞:“我不行的,我还穿着高底鞋。”
      然而内人们意犹未尽,突然间都来了兴致,助着清宁,协力把我拥到秋千架下,推我上了画板。
      清宁一手把持着秋千索,含笑安慰我:“别怕别怕,我在一旁守护着你的。”
      我学她模样尝试着蹬踏,只是觉得脚底不稳,总是担心滑落,不敢造次,所以那秋千荡得并不高。
      “朝前看啊,不要总看着地面。”清宁在一旁指指点点。
      我依她所言,抬首前瞻,却忽见三四个内官,正悄悄地立在坤宁宫殿后广运门的门侧,似是不敢上前,只在远远的朝这面张望。
      站在最前头的是一个清秀的少年,年岁与我相仿佛,不过十三四,眼角眉梢尚带残存稚气。我一时无法落地,只得由那秋千自己摇摇荡荡,一面偏头打量他。他身穿一件极寻常的红色曳撒,交领窄袖,腰间一道辫线,线下起褶,此等服制,犹是故元遗俗。天气虽热,并未到用扇子的时节,但宫内的内官和内人,为求风雅美观,不论冬夏,常携一柄扇子随身。此刻他一手里举着一支长长的杨枝,一手里也捏了一柄聚骨扇子,那抓着扇柄的五根手指,白皙纤好,与一把春葱相似。这个少年郎,竟生了一双女子绣花的手,我不由微微笑了出来。不知是否错觉,我只觉自己一笑,他似乎也咧嘴朝我笑了,我不由蹙眉,稍感羞恼——这个孟浪的少年!
      一旁的内人们也先后发现了他,他此时只齐眉勒着素丝网巾,小冠外并未戴笼巾,这本是大明男子的家居打扮,相见外人却极是失礼。许是因此,她们都窃笑了出来。
      那少年被人察觉,在这片笑声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脸上腾一下便红了个通透。不想他的面皮如此之薄,愈发使内人们觉得有趣,爽性便笑出了声来,引得更多人朝他那边张望。
      在年轻内人们肆无忌惮的笑声中,他毫无招架之力,将那杨枝投在地上,急急拨开身后数人,几乎是落荒而逃,那模样使我又不禁有些同情他。
      在他转头的那一瞬,他的网巾带子上似乎有东西在发光,金绿色的,明明灭灭,如同阳光下波斯猫儿的眼睛。那是两颗极大的猫儿眼,大明本土不产,全赖外邦进贡,价格尤高过红蓝宝石。我母亲便有一粒珍珠大小的,由它镶嵌的一支金簪,是母亲妆奁中最贵重的首饰。此次我离家,她便送给了我。
      这个少年,并不如我方才以为,只是一个寻常内官。依据他的年纪,我或已隐约猜测到了他的身份,虽不能确定,心中却不由稍感不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六,碧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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