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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七,云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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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中,你来替我瞧瞧罢。”清早旁人都已经出了门去,一向手脚利落的清宁却仍坐在妆匣前,愁眉苦脸地向我招手。
“这边的环子戴不上去了。”她闷闷不乐的向我述说。
我俯下身去查看,见她左耳的耳垂有些红肿,耳后环眼的一旁,生着两粒小小的热疮。
“好像是起了箔疮了,你还是先别戴环子为好。这是怎么回事?昨天不还好端端的么?”我直起身来问她。
虽是经过了我的确认,她仍是不甘心的扯着耳朵在镜中左照右照,最后终于哀叹道:“想是戴不得了——原来天气极热时才会发作,大约昨天汗流多了,又吃了烧鹅,一时发散不出来,才会如此。早知道忌口些便好了。”
我不由觉得好笑,但是她的话头又让我想起一事,便顺带问道:“昨日旁人问你你也不肯说,到底看见了山上有什么没有?”
“没有,”她摇摇头,“那墙外头,远远的只看着还是一道墙,再外头就看不到了。”
我突然思想起那些飞过宫墙的落英,大约也只能在我目不能及的青砖地面上逐渐枯燥,经过无数人的践踏,最终化为一脉浊尘。这不该是落花的收束,它们的归宿应当是在风中水中,词中曲中,在诗人泪湿的青衫袖口,而不应当是足底。
我心中若有所失,半晌回转头来询问她:“你从前发作时,都怎么医治?”
“我娘都是用凤仙花,白色的,捣碎了给我敷上,三两日便好了。我生箔疮的时候恰是凤仙花开花的时候,家里后院就有,如今哪里寻去?这皇宫大内,想必不会种这野花杂草的。便是有,也不是时候。”她索性将右耳上的那只玉葫芦耳坠子也摘了下来,赌气扔在一旁。
“那还是用茶梗子先塞住吧,到时跟谁去讨个膏药贴上,有三两日的也好了。”我笑着安慰她,去给她寻茶叶,拣那梗子长的用热水浸着。
她歪着头想了半日,突然对我说:“莹中,还是我们自己来种两棵凤仙花吧。一颗白的,一颗红的。”她扳着指头一一给我算那种花的好处:“一来是能医点跌打疡疮,二来能染指甲。清明前后正好种这花,又好看,又容易养活,岂不是好?”
凤仙花有红有白,江南遍地生长,长夏傍晚,闺中女儿常采摘了大红颜色的,和着明矾捣碎,敷在指甲上,拣大些儿的叶子裹住,戴着睡上一夜,第二日便可染出绛红蔻丹。国初才子瞿宗吉曾经作诗吟咏:
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
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瞿氏亦是浙人,想必是自幼见到得多了,方将这吴中习俗也描摹入诗。这诗流播得亦甚广,至今江南闺阁之内,大多都耳熟能详,便是小萝也会背诵。这且撇开不说,只是我因清宁提及,倒回忆起了早已遗忘的一桩小事。
前年,或许是大前年的一个夏夜,小萝从后墙的墙角摘回了几朵桃红色的凤仙花,想和我一起染指甲。因为我们都从没做过这事,怕染得不适意了,便要难看好一阵子,就商量着先找三弟过来试验一下。明矾是跟大哥讨来的,待到夜半,我们把已经睡下的三弟又悄悄唤了起来,试着捣花给他扎裹,他一边用尚未包好的那只手揉着惺忪睡眼,一边问:“姊姊,这是什么?手指儿上怪闷的。”我们忙嘱咐他:“睡觉的时候莫要乱动。”
待得明日,三弟两手的指甲果然都染红了。母亲看见了责问他,他大约也知道了这是不大好的事情,却只说:“是我让姊姊帮我染的。”
母亲又气又笑,自然也不信他的话,只提着他的脖领问道:“姊姊让你做了什么你就做了什么?既弄成这个样子,你待怎么去跟爹爹说?索性明天再在你两个耳朵上穿上环眼,把你当成姑娘嫁与别家罢了。”
三弟为此惊惶了好几日,看见母亲拈针出来绣花便远远避开,不敢上前。一直到十来日后,见母亲并没有再说些什么,他才稍稍安了心。他指甲上的红色一直保留到了初雪的时节,我们在前院堆雪狮子玩耍,他手指上的几点红就像落在雪地里的梅花。
当时并没有觉得此事多么有趣,而今隔了山水和光阴再作回想,反倒令人忍俊不禁。世上原本有些东西,回味是比本身更有韵致的。好比读书时忽而发现一枚去年夹入的花片,或是收拾衣衫时看见裙上旧日的泪痕。
此时清宁既有了这等心思,我自然附议,于是便商议定了要托三儿去寻花种。她顷刻间便快乐了起来,伸手到碗中去捞那茶叶。我忙扯住她的手,与她玩笑:“戴娘子,还是我来服侍你吧。别耳朵没医好,手爪上又新添一桩病症了。”
我将碗中茶水泼尽,给她选择茶梗,她笑嘻嘻的伸手环住我的腰:“莹中,你真好。”
待得一切都收拾停妥,我见那放妆匣的桌面上有几茎长长的落发,是她篦头时脱落的,方想给她收拾去了,她却阻住了我,轻声道:“我有用呢。”
我疑惑的看着她把这几根落发理顺,收入了妆匣中,那其中已有一小束青丝,总也有小指粗细,整理得妥妥贴贴,想是她素日里积攒下来的。
我想不出她攒着这落发作何用途,她也并没有主动告诉我的意思。只在抬头的时候,她的颧上新添了一抹红晕,像扫得极好的胭脂,斜斜飞入了鬓角。
当三儿把花种送到的时候,还带来了两只已经装着花泥的青花瓷盆。他眉飞色舞的向我们述说这花种取得的波折:“若是牡丹芍药,当真是要千有万。偏偏这东西,这里难寻得很。我是辗转托了三四个人,才在宫外买到的。这瓷盆本来是藏经厂的,藏经厂前年种了好几本芍药,长了一春都死了。这盆子抛在那里许久不用,也没人收拾,怪可惜的,正好给娘子们种花用。”
我们自然很承他的情,待要酬谢时,他却推辞掉了,只说:“这盆是白拣的,花种更不值钱,只是多费几句口舌罢了,是我送与娘子们的。”
我们笑着谢他,又邀他吃点心。他一手举着果子,跳过去看牡丹花,然后回来向我们报告:“沈娘子输了。”
只不过五六日的时间,那本西瓜瓤只差一步便要开放,而绿蝴蝶却仍旧是当日的模样,半含着苞,与一颗小小的马牙菘相似。我不由泄气,不过时到今日,清宁对那玉耳塞已经失了兴趣,她只一心一意盘算着种她的花。三儿却极高兴,立刻向我提出了他的要求:“沈娘子帮我写几张字吧。”
我问了明白,这字是何内侍每日要求他写的,而他本人则最不爱习字,每每到处求人代笔,却鲜少有愿意帮他。
我听完根由,向他表示歉意:“我临的是卫夫人的簪花楷,便替你写了,何先生一眼便看出来了。你若要学写字,我倒可以教你,只是这闺阁体,你男孩儿家学着不大合适。”
话已说出,我才忽觉失口。他却似乎并未介意,只是涎着脸笑:“都是方方正正的字儿,沈娘子写出来的定然像。况且我干爹也不大看,只随便翻翻,看页数够了也就罢了。”
见我还是犹豫,他便转头向正在一旁播种,两手青泥的清宁求告起来:“戴娘子,你当日都是听着了,如今可要替我作个公正。沈娘子既然输了,怎好又抵赖起来?况且这几枚花籽,虽不值钱,却也是我千爷爷万奶奶才告来的,好生不易,便看这辛苦份上,也允了我吧。”
清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正是正是。沈娘子,你许大一个人,怎好抵赖哥儿孩子家的账?况且谁叫你当日一意孤行,又贪图人家的酒,到如今怎才生反悔?只当买个教训,应下了吧。”
我被他们纠缠得无法,只好答允了下来,只是叫三儿先写几个字给我,我方好临摹。引他入室时,恰好其他内人都不在,我便搬出纸笔,拣那桌上的书翻开了,随意指了一行,让他书写。他提笔完成,倒是出我意料:他再四称他对于临帖的深恶痛绝,但这几个字写得却并不算太坏,笔意之间,隐约可看出台阁体的风度。——这是大明科考的书写楷则,讲究端正修美,平稳雍容。我兄长自幼临沈学士帖,便写得一笔上好楷书。——我不禁猜想,这大约是何内侍惯用的字体,又传教给了他。
他写的是周宪王的一句诗:云英何处访遗踪。
我想了想,便随手把剩下的几句都录在了纸上:
云英何处访遗踪,空对阳台十二峰。
花院无情金锁合,兰房有路碧苔封。
消愁茶煮双团凤,萦恨香盘九篆龙。
肠断端清楼阁里,墨痕烛炧尚重重。
这似一首悼亡或是伤别之作,其间种种深情之事已难于猜测。一般七律,出彩的都是颔颈二联,但这首诗的动人处却只在首联两句,无它,但情真耳。我又默颂了一遍,抬头看窗外,三儿早不知何时跑了出去——他方才说他闻到墨汁子的味道就会头晕——此刻正在一旁转来转去指点清宁种花。这方是真真实实在做的生活,我不禁自嘲,又何须替古人伤情。便撇开那诗,收拾起了纸笔。
晚间吃过饭,我无事便替三儿把何内侍布置给他,他又历次积压下来的文债都完成了。台阁体我并不熟悉,勉强写去,似乎也并不比三儿胜出多少。又想着何内侍便是发现,也想不到我的头上来,这才稍感安心。——想到入宫前后他对我的照应,我总是不情愿欺骗他的。
然而第二日我才发现这桩买卖却是全然蚀了本。
那本绿蝴蝶,竟在一夜之间绽放。起楼的冠子,低低的压着枝头,被四围叶片环拥着,似戏文里小姐手中将要抛出的一枚绿色绣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