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五,柳花 ...

  •   待到一月期满,连我都已获正式留用之时,京城的天气已经极暖。时近清明,便到了二十四番花信中候取桐、麦、柳花的时节。想来家中后院的桐花已经簇簇绽放,我身在此处却不得而见,麦花自更不必提,便在家中也是没有的。但是早起窗下梳妆,却可见乘风入室的柳花。附近的宫院并不栽柳树,谁也不知那柳花是从何而来。只是忽有一日,东风大作,便见粉白柳绵,或零零星星飞舞在空中,或结抱成团翻滚在地下。不禁令人讶异,这北地的气候,前一日尚是残冬未尽,后一日却突然春到好处。
      我插戴好头面,揭开小银海,用抿子仔细将桑汁刷在两鬓脚上。这桑汁乃是今年新发柔桑,我和清宁照着内宫旧俗,捣叶取汁,和入香料制成。宫人多用之饰鬓,以求两鬓整齐光洁,不留碎发。我们虽是头遭试作,倒颇为成功,此时这汁液已放置了两三日,犹带嫩叶清香,使人分明想见雨中桑园。我格外喜欢这味道,便多涂抹了几次。清宁见状阻拦,说如果使用无度,鬓角干硬,反失美观,便又帮我用清水拭去了些许。
      按说查用期过,我们应被分往六局或各宫当差,但不知为何,这件事情却暂时耽搁了下来。问崔娘子,她只说并未听说长官相当的指令,是以我们才有此等闲暇细细研究这些琐事。
      因为日常无事,我为轻便,便没戴坠子,只塞上了耳塞。正在整理衣领,清宁突然在我身后叫嚷了起来:“你如今也有了?快穿上叫我瞧瞧!”
      我回头去看,一个张姓内人手中提着一条发裙,正往腰上系。迎送我的那个小珰曾说过,这物事在京中正盛行,起初都是朝鲜国的贡入,后来穿的人多了,中华的工匠也能够编造,如此一来,流传的便更广。新晋的内人们起初还有些顾忌,后得录用,加之头月的月银也发放了,便三三两两贪新鲜都买了回来。
      清宁伸手捻了捻那发裙,惊奇叹道:“果真是马鬃编的,这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如何自在?”
      张内人低头将裙子系在发裙之外,一面答应说:“若不是如此,怎撑得住外头的衣裳?云淑,你也可托人去置办一条。这东西只京城的人才穿,南边都是没见过的,你看多新巧的样子。”
      “崔娘子看见了不说的么?”又一人从旁问道。
      “崔娘子自家也有一条。”她满不在乎的回答,“好了好了,你们看看,好看么?”经她这么一摆弄,那马面裙的条条裙褶果然入撒扇般散开,与日常大不相同,倒是显得腰肢更细了些似的。
      “好看。”我们一面笑,一面打趣,“你正好又是湖广人,可不真合了楚腰纤细这老话么?”
      她大为得意,便展臂在屋内转了几圈,然后笑嚷着说头晕,伏倒在清宁的肩膀上。
      我好奇的是,她是从何处买到的这裙子,于是开口咨询。她指点我说,东华门的御石桥外,每月逢四则开市,是为内市。市间金玉铜窑,犀象绣服无所不备。器物精良,多为内造,绝不同于民间。外臣中涓时有货鬻不提,便是六宫的妃嫔宫人也常差内使前往购觅买卖。她这裙子,便是托一个小珰从内市上买得的。
      “果真什么都有?”
      “我听他是这么说的。”
      “也有书么?”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有罢?待到那个小答应过来的时候,你可以问问他。我们的东西,都是托他去买的。他虽年纪小些,办事倒是极伶俐,索价也很公道。”
      旁观的那个内人想买新造的胡粉,便也急着向她打听那小珰几时再来,得知今日午后便到,便放心了许多。
      闹了一阵,各自坐下,张内人所着的发裙僵硬,起坐甚是不便。她不禁抱怨:“朝鲜的女子镇日穿着这个,要行要歇,可怎生开交?”
      “朝鲜的女子席地坐卧,不设椅榻,应当没有这样顾忌。”我解释说。
      “果然是小邦,连把凳子都没有。”她们感叹。
      张内人说的小珰午后果真过来了,还未等我开口,他已经先叫了出来:“沈娘子,是你叫我么?”我也不由笑了,不想竟然遇见了故人,原来他就是何内侍身边的那个三儿。
      “何先生安好?”我向他询问。自那日分别后,我便再没见过何内侍,也不清楚他究竟身任何职。想要打听,又恐别人怪我多事,所以一直搁置了下来。此刻当着众人之面,仍是不好开口相询。
      “我干爹好,也问沈娘子好。沈娘子找我来,是想稍带什么东西?内市后日还要开,少些什么,我替沈娘子去寻摸。”他果真是十分机灵,我在庙市街时便已经领教过了。
      我笑着告诉他,我想寻几本书:《太和正音谱》、《沧海遗珠》、《诚斋录》和《水东日记》。尚宫局虽给我们配发了书籍,却都是经典和女范一类,我早已读熟。这般长日,若不读书便无法打发时光。
      他挠挠光头,表示从没听说过这些孤僻书籍,要求我写在一张纸上由他带去。我便入室取纸誊抄书目,然后交付给他。他捧在手左看右看,大加称赞:“沈娘子的字儿写得真标致,方方正正,都是一般儿大小!”
      我忍俊不禁,向他道谢。他又向几个内人问讯,她们也有要带头油的、带胭脂的、带香茶木樨饼儿、茉莉饼儿的,皆是些女子妆台上的琐碎用度,三儿却极是耐心,一一应承记下。
      “我的头油用不到两日了,全指着你这面的支援。小公公,你可休要网巾圈儿打靠后了。”说这话的便是前几日刚像他买了发裙的张内人,她对自己的一头长发极其爱惜,一日两三次要膏发,是以发油用得最快。
      “我虽不戴网巾,可也绝不敢耽误张娘子的头等大事。”他旋问旋答,言语回复得极快。网巾又名六合一统巾,是大明男子的重要首服,尊如天子王公,卑如贩夫走卒,凡束发男子,皆需佩戴,以为压髻约发之用,所以也就成了本朝成人的标志。三儿尚幼,还未到使用网巾的年龄,所以他做此趣语,让大家都笑了起来。
      三儿一面数钱,一面向我们担保:“多谢各位娘子做成,娘子们放心,我买回的东西,定是顶尖的成色不消说。便是价格也压到最低,一个铜哥儿都不让娘子们多破费。”
      看他要走,我推推一旁的清宁:“你的发油也快用尽了,不搭着带些么?”
      “不用了,还剩着有呢。”她微笑着摇头。
      待到三儿出去,我正想进屋,内人们已经叽叽喳喳围了上来:“你起先就认识他?”“何先生是谁?”“怎么竟不同我们说?”
      我向她们解释,无非又是因为风寒延迟等等诸事。她们仍是不满:“怎么便会出城去接你?我们可都是家人送进城的。”“是谁叫他出去接你的?”“何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我无力招架,因为我也不知何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只得任由她们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
      “这里怪晒的,我们到凉棚底下去,给你瞧个好东西。”清宁碰碰我的手。
      她把我拖走。在二月初便在院门口搭好的凉棚底下,是摆出来的牡丹盆花,现在叶子已长得青翠可喜。柳花扑面而来,鼻子和心里都痒酥酥的,清宁碰着那柳花,便要打喷嚏。此刻她涕泪横流,正用手帕捂着脸,模样甚是可笑。午后阳光暖得直透人心,穿着苎丝衣裳已要冒汗。北京的春天不似江南清爽,天地间皆是暖洋洋的混沌,春意就如同这漫天柳绵,喧喧嚷嚷,无处不在。
      她提起裙子蹲下身去看牡丹,欣喜地告诉我已经可见花蕾,并没有向我打听有关三儿和何内侍的事情。
      两三日后,三儿果然守信而来,也带回了诸位内人要求他购置的各项用度。但到最后,他将我给他的钱又塞还我,说是并没有用上。我见众人欢喜回去,心中稍感失望,正欲返回,他忽又叫住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来,笑嘻嘻的递给我看,里面正是我要寻的那四本书。我惊喜问他:“这不是都有么?”
      “我不曾说没有啊,沈娘子托付给我的事情,怎会着空?”
      “那这钱怎么没用?”
      他这才告诉我,这书是何内侍吩咐他交给我的,叫我看完了依旧还他。
      “干爹看了沈娘子写的字,也和我一样,说写得好,定是临过什么夫人的贴的。又说这几本书,寻常男子都是不看的,沈娘子要看,极难得。对了,还有,他还说这《水东日记》是坊间新印,版本不好,脱漏很多,沈娘子将就看看罢了。”
      我内心的感激之情无法言表,只能真诚托他替我向何内侍道谢,然后趁着四下无人,问了问他和何内侍的事情。
      “干爹平日就在藏经厂当差,有时也听萧爷爷的差遣出宫走走。沈娘子日后要看书,只管跟我说便是。省下的钱,和别人一样置办些头面花粉不是更好?”
      他这一副少年老成,教导我节省用度的样子,让我忍不住便要笑。我给了他十多个弘治通宝,他全凭着给各宫的内人们跑腿赚几个钱零用,想起家中年纪相当的弟弟,再看看他,我微感心酸。
      他却全然不知我心中所想,推托了两次,便开心的接受了,然后跳着出去,到了院门外,才重新规矩走路。
      他本姓宁,昌平人,在家中行三,六岁时入宫,现下是司礼监下听差的小答应。藏经厂亦是司礼监下属,掌管累朝书籍。我从三儿那里得知,何内侍是以长随的身份,供职于此,份位已算是低的。但三儿说他出宫迎我是奉了司礼监随堂太监萧敬的差遣,这便让我有些诧异。虽然新选内人之事要经手司礼监,而我的迟误也为司礼监批准。但由随堂太监亲令,命人专程去迎接一个待选的内人,现在想起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那日内人们的讶异和猜疑也是可以想见的。我理不清头绪,自觉多思也无益,便索性抛开。
      其实更令我疑惑的是何内侍,他分明是一个习过举业的读书人,为何壮而入宫,其间情事,是我如何都想象不出的。
      此后几日,我们与三儿更加熟识了,便也会说说买卖以外的事。他对宫中各处的掌故都极明白,虽和周老老一样,话也很多,但说的都是大家好奇的东西,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场面热烈,便与周老老大不相同了。只是让内人们深深遗憾的是,他也说不出更多关于今上的情况,因为以他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见到今上。
      清明的前一日,我与清宁在院中看那牡丹花,打赌最大的几个花苞中哪朵会先开出来,各自选定了一枚,以一对玉耳塞做注。争得起劲时,三儿又溜了进来,此次却是来送胡粉的。但是那个求购胡粉的内人正在午睡,三儿又不愿来回跑动,便也钻到了凉棚底下。
      清宁从穿心盒里掰了一块香茶茉莉饼儿给他吃,又告诉他我们的小小赌局。他凑过头去看了看那花,然后斩钉截铁的断言:“沈娘子不必等了,现在就把彩头交割给戴娘子吧。”
      “花还没有开呢,你怎么便知道?”我看着清宁已是极得意的面孔,不服气的反驳。
      “沈娘子指的这盆是绿蝴蝶,也叫鸭蛋青,戴娘子指的是瓜瓤红。这绿蝴蝶可要等到别的花都谢了才开的,这就叫做大器晚成。”他有时也会说出几个文邹邹的词来,或许是何内侍教给他的。
      我虽觉气短,但不愿就此服输,便分辨说:“你看着这花蕾明明极大,或者今年天气和暖,能早开也未可知。”他一反常态,也不多跟我争辩,只是要求加入我们的赌局,若果然是绿蝴蝶先开了,他情愿从他的干爹那里偷些酒出来给我。但若是我输了,除了给清宁的耳塞,还要再帮他个人情,至于是什么,他却不先提,只跟我说:“放在沈娘子身上,便是件极小的事情,动动手指就能办成。但是我干爹酿的枣酒,除给萧爷爷喝了两次,别人都是尝不到的,只有我能够弄些出来。”
      他告诉我宫中长随答应们的住处称作廊下家。门前栽了不少枣树。内官们每年秋季以熟枣酿成果酒,味道极清甜,多饮亦不至醉倒,宫人们呼之为廊下内酒。我听了他的描摹,便对这酒极感兴趣,于是答允了他的要求。
      “京城的天气年年都这么热么?”清宁一面摸着汗湿的衣领,一面抱怨,“又要换领子了。”
      “明日秋千节,便可以穿罗了。”他很同情的看着清宁,一面自己也在拭汗。宫中称清明为秋千节,当日六宫都要树立秋千架,以供宫人应节玩耍,
      是日亦要统一换穿罗衣。衣物两日前便送到了,早有心急的内人在睡前先试穿了给众人观看,众人便迫不及待等着清明到来,好换新衣。
      那秋千本是北地游戏,江南闺中并不常见,清宁却对此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
      “莹中,我们明天到哪里去打秋千?”她问我。
      “到坤宁宫后头去罢,那里的秋千架往年都是摆设。今年娘娘要随御驾一同到回龙观去看海棠,就破例许人使用了。东西六宫以后年年能去,坤宁宫可就这一遭儿,千万莫错过了。”三儿极热心的为我们指点迷津。
      我试着朝坤宁宫的方向望去,目光却为宫墙所阻,宫墙外可见万岁山,万岁山外是朗朗乾坤。天气晴好,站在此处,连山上的草木皆可清晰望见。
      三儿仍然不忘插话:“那山上养了梅花鹿和仙鹤,我就见过一次,是前年跟着去西苑的时候,随带便去了。上面还有一座梳妆楼,只下剩台基和几根柱子了,听说是先前胡儿皇帝的婆娘萧氏洗妆用的。”
      京师曾做辽国陪都,他说的萧后妆台或者真有其事,清宁对此起了兴致,忙问道:“是哪个萧氏?萧燕燕还是萧观音?”
      “都不是,是一个叫萧太后的。”他如是回答。
      我们都笑了,清宁告诉他,这个萧太后就是萧燕燕,汉名叫做萧绰,和唐朝的武后一样,也是个极了不起的奇女子。
      萧燕燕和萧观音,都是辽国母后,都曾受至尊万千宠爱,结局却如云泥天壤。在我看来,她们的不同,大概便是萧太后并非单单凭靠丈夫的眷顾而生活。扫深殿,拂象床,回心院内等回心,一个女子,能够依赖的如果只有夫君的情爱,那么今生的命运便会如这逐风柳絮,随着他人心意的盛衰,或直上青云,或困落尘泥。人对人的情意,本就是世上最易变幻的东西,来如春梦,去若朝雾,更何况于帝王。是以燕燕的美谈,屈指可算;而观音的遭遇,充塞青史。
      这时候,我还没有见过坤宁宫的主人,所以仍抱着此等看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五,柳花

作者已关闭该文评论区,暂不支持查看、发布、回复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