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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四,安和 ...

  •   “乘兴去虽然美话,兴阑归也自由他。着艄公怎的不嗟呀?忍着饥催去棹,挨着冷又还家。把一个老先生埋怨煞。”
      清宁用盂取水,缓缓浇在我的头发上,同时心不在焉的低哼着这支北中吕。这本是先前周宪王有燉做的曲子,取用王子猷访戴安道,乘兴去尽兴返的典故。只是周王高才,笔墨却点落在了那个载送王子猷的艄公身上。想起今日早上的故事,两厢一对照,我终于支持不住,双手撑着铜盆笑得直打跌。她却全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一面慌忙捞救我的头发,一面表示不满:“莹中,你又把领子弄湿了,水也溅了我一脚。若叫崔娘子瞧见了,可又有的数落了。”
      她所说的崔娘子是负责教导我们的女官之一,宫中的习惯,将年老宫人尊称为“老太”,而将年少宫人称之为“娘子”。每当我们追逐嬉闹时,这位崔娘子十有八九都会板着脸孔立在后头,接下来便是一番冗长的说教。譬如此刻,我们便谁也不能够担保,一回头是不是就会看到她。
      “好了好了,我不动便是,快快投出来罢了,我觉着这水已经有些冷了呢。”我笑着回应她。
      “再冷还冷得过曹娘子去?”她附耳的问我,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笑意。
      我为防再将水溅得四壁皆是,兀自强忍着先提起了头发,再回头去望她,终是与她一齐笑出了声来。
      她帮我把头发拭干,自己也解散了方才洗好的长发。我们相对坐在炕上,一面顺发一面低声说话。
      “你说那位老老明日可还会过来么?”
      “谁晓得?我可不想再见着她。莹中,你说我们当中谁若是被分派到清宁宫去,岂不要一世听她说那些古意儿?烦都烦死了。”她嫌恶的哆嗦了一下,定然是在幻想自己镇日面对着周老老的情形,然后赶紧摇了摇头。
      此时距我们入宫已经将近一月,因为此次选拔的都是备充女官的家世教养良好的淑女,所以先期的学习并不偏重经史,而多为制度纹章、六局职司、礼仪应对等等内容。前几日倒还平安顺利,新晋的内人们私底下只是偶尔嘀咕议论将来不知将被分派何处,自然有相亲善的不愿分开,也有些挑高拣低的。但自从那位周老老前来视察数次之后,太皇太后周老娘娘所居的清宁宫无疑便变成了内人们心目中的禁地。
      “她必然还是会来的,我只疑心是她的古意儿连周老娘娘都听不下去了,才指派了她这么一个差使。你们猜她明日又会说些什么?”这是另一个内人,刚洗好了头进来,搭上了我们的话头。
      “什么说些什么?她还会单拣出一段来说么?定然还是从正统二年她入宫开始,直要说到弘治三年的二月十四——哦,不对,明日就是十五了。”又一人愤愤的插嘴。
      太皇太后的首席侍女周氏在正统二年二月入宫,其时年方五岁,此后便一直服侍当今的太皇太后。效劳至今,年深日久,便算资历也成就出了一个无品的诰命。阖宫上下,连带先帝嫔御在内,皆尊称她为“老老”。不知是受了周老娘娘的派遣,还是自己情愿,近日来她极喜欢往新晋内人授课的处所走动,并且亲自为我们讲授。但是由于她的话题总是会在伊始便转移到自家几十载的回忆上去,崔娘子便不得不在她离开后花费更多的精力为我们补习。这种漫长的拖延使得崔娘子和内人们都极为疲惫,更何况周老老的讲述本身也毫不精彩,言语寡淡不提,还有多处无聊的重复。但教导我们的另一位女官曹氏则似乎颇想向她示好,每每都要顺着她的话题热忱的向下阐发,这无疑更激发了周老老回忆往事的兴致,而延长了我们等待的时间。
      今日周老老一清早差人说要过来,刘娘子连早饭也没有用,便一个人到门外去迎候。崔娘子劝她说,清宁宫临近东华门,行走到六尚颇需一段时间,教她不必如此,她却偏偏不肯听。我们在屋内守了半日,才见她铁青着脸独自回来,想来还是近来天气反复,北风又起,周老老又老迈了,便贪眠未起。我们幸得躲了半日清闲,午后方有空洗发。是以清宁方才促狭,唱起周王的那只曲子,我才会遏制不住的觉得好笑。
      “莹中,我总觉这几天头发枯涩,你是如何?”清宁披散的黑发犹如瀑布一般,梳子被阻塞在了中央,她正咬着牙想把它向下拉。
      “还是多用些头油罢,我如今也觉得如此,从前在家时倒还好,到了此地不使用就篦不顺畅了。”我将手中的一只小小的蓝色玻璃瓶递给她,“面上也是一般,上粉的时候总觉得发滞发涩,涂不均匀,这北地想来还是少了些水汽。”
      这是尚宫局统一配发给我们的发膏,据说是用大西洋的荼蘼花蒸出来的花露,叫暹罗和满剌加的商人买去了,装在玻璃瓶子里面,再送到占城去调和上香蜡,这才贡入的皇城。内人们对此物深为喜爱,一则是瓶子确实美观,二则是荼蘼露这个词本身也容易使人心生出诗意般的愉悦。至于它是否实用倒在其次了。
      清宁数次努力皆无果,终是把梳子横抽了出来,索性用手将纠结的头发忿忿的撕扯了半日,才向我摇了摇头:“我还是用不惯这东西的。”
      我欠身将瓶子收回了妆匣,她坐在炕上,双手环膝,偏着头慢慢向我诉说她家乡的事情:“离我家三四里的地方,有一家香粉铺子,里面卖胡粉、胭脂、头油。素馨和熏草的头油,只要十四五个钱,就可以打半瓶,却是顶顶好用。我还小的时候,每天早上站在娘的妆台边看她顺发,她顺完了就会把手上剩下的头油抹在我的头上,再帮我梳头。那时候我想,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再用娘剩下的头油呢?后来我长大了些,自己也有了个头油瓶子,是青花瓷的,我很是喜爱,只没想到没过两年就又用不着了。”
      她微微笑了起来,睫毛倒垂下去,颊上还是漂着一对浅浅的漩涡,我却第一次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转瞬即逝的惆怅。我曾听她说起过,她家中除了双亲,还有一个弱弟。突然想起了母亲头发上兰草的味道,我的心中也做酸了。
      她其实和我一样,一直也在想家,一直也在害怕。或许就是为了驱逐这种惊惧,她尽力亲近我,我也尽力亲近她。如不互相扶持,我们都没有办法在这陌生的地方生活下去。
      我伸手去握住她的手,那掌心里滑腻腻的,是还没有拭尽的荼蘼露。我们相视而笑,顺手便在领子上揩了揩,左右一日将过,明天还要换上新的。
      第二日天气晴和,内人们以为并非祥召,不出她们的所料,一大早周老老果然又来了。当曹娘子满心欢喜的出去迎接时,内人当中突然发出了一阵失望的低叹声。周老老今日穿的是和我们同等式样的短袄和马面长裙,只是更加华丽,通袖是织金柿蒂翔凤纹,裙上也箍有金彩膝襕。此外,她的衣领亦与我等不同,乃是白绢所制。经过十数日的观察,我发觉这种衣物对人极是挑剔,若是由清宁这样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人穿,会比褙子更美,因为它会使人显得更加修长苗条。但穿在过胖过瘦或是矮小的人身上,便会适得其反,彰显出穿着者的缺点,以致使人产生我初见郑司簿时的感叹。而这位周老老,今日显然是穿了不适合的衣服。
      她身量短小枯瘦,满面皱纹,金丝狄髻下笼罩的,也皆是与她鬓边发色全不一致的假发。她今年应当已经五十九岁了,而其间有五十四年都是在这皇城中渡过的。按照她自己的说法,除了景泰年间她曾经与太皇太后一同受过排揎之外,也并没有经历更多的风波和磨难。既如此,她显出此等老态,便是我们不能理解的事情。
      “正统二年的春天,嗬啊,就跟现在的天气一样,那还是英宗爷爷刚刚御极的时候……”果不其然,她的开场仍是这一句。她一面用随身佩带的金三事里的牙杖剔着牙,一面絮絮的开始述说。从这一句伊始,许多内人的眼神和思绪便已经飘浮向了远方。我也强忍着郁闷,一面想着自己的心事,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她说话。
      “到了正统十四年,那奸贼王振终是哄诱着英宗爷爷北征……”等我转过神来,她已经讲述到了土木之变。对于王振此人,她翻来覆去所能谩骂的也只有“奸贼”和“小人”两个字眼,这或许是因为在她所受的教育里,已经寻找不出更加恶毒的词语了。紧接着,便是已故的孝庄睿皇后钱氏和当今的太皇太后得知英庙北狩的消息,后宫中的慌乱情境。再其后,便是于忠愍公所指挥的北京保卫战。于公谦是大明臣民心目中的大英雄,但自她口陈述,便泯然众人,毫无特点。整场北京保卫战也寡味枯燥,犹如纸上点兵,全不惊心动魄。她只能说出战役发生的九门和最终取得的胜利,而这些世人共知。我在心中为她分解,这其实不能怨她,因为她本人也不曾亲眼看到。
      无疑,她对景皇帝御极的八年颇有微词。这是因为英庙被囚南苑,钱皇后和周妃的生活极为清苦难堪,钱娘娘甚至不得不亲自制作女红,再遣亲近的内侍偷携出宫贩售,得钱供奉英庙衣食之用。更重要的是她从小看到大的青宫也被废为祁王,迁住宫外。而她的言语间对于被民间传说为妖妃的恭肃贵妃万氏极为回护,也许在她看来,太子之所以得到保全,贵妃当初无微不至的看护功不可没。
      当述说到夺门之变时,周老老终于起身出外更衣,曹娘子也尾随了出去。内人们终于舒了口气,全然不顾崔娘子还在场,低声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还是一句都没有变呢。”“你说她回来之后会说些什么?”
      “接下去就是太子还朝,周娘娘晋升贵妃,还有她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
      终于熬成了六品尚宫……”
      “不对不对,这之前还有一段,曹吉祥我是认识的……”
      “曹吉祥这人我是认识的……”当周老老再次开口时,内人们终于掌不住,都低声笑了起来。周老老便也笑了,很和气地对我们说:“这个人你们哪里知道他,所以才觉得好笑,他刚入宫的时候,是叫王振那小人带坏了……”
      在我看来,曹吉祥为人与王振并无任何区别。但周老老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曹珰是夺门的首功之人,他就一举由王振的逆党变成了识大义、全大体的英雄君子。至于其后的叛逆被磔,便又是受小人引诱,一时糊涂所致。
      她的爱憎极为分明,而且准则只有一个,便是是否有裨益于她侍奉过的主人们。听她述说,便会感到迷惘错乱,觉得于公似乎是个投机佞臣,而曹珰才是邦国梁柱。这便是我最不情愿听她忆古的缘故,听得多了,便有一种不知此身何处,不知今年何年,而世事皆已翻转的错觉。
      从打开半边的朱色窗格向外看,可见一小方碧澄的蓝天,被四围宫墙隔出。晴日无风,雪白的云彩飘移得极缓慢,仿佛停滞。我用余光看着那云彩,暗暗和自己打赌,当它游过南面那堵红墙的时候,周老老的故事就会讲述到梁芳专擅。如此,我至少还能看见她的故事完结的指望。但是她似乎是记混了,重新又讲回了夺门。
      窗外的那朵白云已经逃逸的无影无踪,单空余一片孤另另的天空。日影在窗台上转移,庭院内寂静无声,我感觉到一种很单纯的烦恼,这种看不到希望的等待,是我所不喜欢的感觉。
      我回过头来看看室内,周老老仍在剔牙——这似乎只是她的一个习惯——并且已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讲述中,崔娘子死命的盯着自己的十根手指看,内人们则满脸漠然,显然都已神游物外。大家各自怀抱着各自的心思,共处一堂,相安无事。
      其实周老老只要多多说说今上的情况,我想内人们的表现一定会大变。依据我们私底下的传说,今上方过双十年华,容貌清俊,性情和善温雅。更要紧的,是自他大婚以来,除了皇后,尚未另立嫔妃。便是此次征召女官,也是改元后的头一遭,这种情势无疑会引得年轻的内人们浮想联翩。如果说清宁宫由于周老老的缘故成了禁忌之地,那么乾清宫则是人人想往的地方。
      我也并不是不想往的,或许是由于笄礼时父亲的那番话。
      然而今天周老老的故事停在了这样一个辉煌场景上:当皇太后周氏被遵奉为太皇太后之时,周老老已经过于老迈而无法接着担任尚宫之职了,便返回清宁宫专门侍奉周老娘娘。当日里,周老娘娘抓住她的手,向众人声明:“她伴我半世,效劳日久,你等可以尊称她一声老老。”又说:“待来日我向皇帝替你讨个封诰,谢你一世辛劳。”——至于今上还是只字未遭提及,她又一次令大家失望了。
      我们打叠起精神,正襟危坐,看周老老收起牙杖,听曹娘子用笑语结尾:“老太的金口良言,你们可都要仔细听着,记在心里,这就胜读了多少篇诗书文章。但只摆正了心思,一心一意为朝廷当差,将来也可像老太太一般,光耀门楣,惠及子孙。”
      我极疑心,这位周老老既然五岁便入了宫,现下仍居宫内,是否曾经婚嫁,是否有曹娘子所说的子孙可以惠及。但是周老老显然是喜欢听这话的,此刻她的脸上就是极为满足和受用的笑容。
      不知为何,看到她枯槁的脸上近乎天真的笑容,我心中忽生怜悯。当然,这怜悯并不足以使我情愿再听一遍她的故事。
      终于送走了周老老,大家便各自散开去用午饭。清宁附在我耳边轻轻问:“你说她有子孙么?”
      我摇摇头:“不知道。”
      她拉着我的手,向我感叹:“莹中,你说我们将来不会变成她那个样子罢?”
      如果说太皇太后本来的意愿,是让周老老现身说法,为我们作个表率。那么我想,她的初衷已经完全不可能实现了。没有任何正值韶华的少女,会情愿让自己也变成这样一个面目言语都可憎可笑的老妇,枯坐深宫,毫不避讳的当众剔牙,在今后的某一天里向新晋的内人们讲述整个弘治朝的故事,并且被那群小姑娘嘲笑和厌嫌。当那尊贵的称号和金碧辉煌的衣物一样,都只能彰显主人的衰老和滑稽时,它就半点都不能引人心动了。
      清宁应当是饿了,急着去吃饭,一手还不忘紧紧地拽着我。在正午的明媚日光下,连她一头的青丝都在闪闪的发光。想是嫌我走得慢了,她轻快的回转身来面向我,那因旋转而散开的裙摆和无忧无虑的笑颜,都像迎着艳阳绽放的花。
      “快些么,莹中。”她嗔道。
      我是实在无法将眼前人和周老老的形象联想到一处的。
      “不会。”我笑着摇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四,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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