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金面佛

7、第三章（下）

　　那时候的时光多悠然。她们课程少，凑学分全凭这样那样的选修课。开始时没学会投机倒把，一本正经，还规规矩矩地记录笔记，积极踊跃地回答问题。
　　她记得音乐鉴赏课上观看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整个课堂就女主角的一生争论一团。个个慷慨陈词，课堂热闹的不像话。那时她才知道斯蒂芬•茨威格与弗洛伊德相熟。呵，弗洛伊德，那个什么问题都用性解释的伟大的自诩解开了克里芬斯之谜的心理学家，一个偏执的天才。她有没有站起来，义正严词？
　　她记得心理学老师在幻灯片上打下“爱情是什么？”叫她们小组讨论，她被推上去发言。自己说了什么？爱情是什么，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枕前发遍千般愿，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是有所思乃在大海南。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姻缘，经百千结，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姻缘，经百千结，常在缠绵。若人生只初相见，没有怨怼没有伤害，所有都停留在最美的瞬间。是《半生缘》里说的，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总会有这么一个人。我相信世界上有那样一种爱情！不因为家庭出身、不因为外表是否美丽、不因为世俗的眼光……甚至无关乎他是否爱我，仅因为爱上这个人，直到永远。
　　这样的明净执着，多年以后回首往事，自己都要忍不住感动。
　　她靠在松软的座椅上，恍恍惚惚地想起从前，忍不住要笑。未必是快乐，不过是当我们忘记是怎样的情绪时，只好微笑。时间场景在某个瞬间发生了奇妙的偏差，令她恍惚间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时候外面艳阳高照，“前方高考，禁止鸣笛”的大告示牌还没有来得及被交警撤走。
　　自然是没碰到假铅笔坏橡皮，高考三天的时间过得不知道有多顺畅，简直是将一生的福祉全塞进去，才会这般顺风顺水。六月天微蓝，空调尽心尽责地工作，窗外的蝉鸣微不可闻，据说已经被神经高度紧张的家长硬逼着有关部门处理掉了。他们物化组合的学生最早考完，李檬记得自己是微笑着走出考场的。如释重负又茫然若失，隐隐的含着意气风发的意思。校门口等待着家长如潮水一样涌向自己的孩子。她笑着看了眼这幅温馨的画卷，紧紧自己的书包带，垂下眼睑，不急不慢地朝外面走。
　　前面响起喇叭声，她小心地避开，喇叭声却不依不饶。李檬有些生气，抬头狠狠瞪眼前黑色轿车，吵什么吵，有车的人海拉去了，有什么好嚣张的。车窗终于忍无可忍地摇了下来，剑眉星目的少年面上阒然无波，平静地道了一句：“上车吧，我有事要跟你说。”
　　李檬踟蹰了一下，她不晓得自己到底是着了什么魔障，那时竟会一门心思地认定车是他亲戚的，自己上去会不方便。而坐在驾驶座上后来她臆度出应当是司机的中年人仿佛也佐证了她的猜想，一本正经地盯着前面看，黑色墨镜后面的目光全是饶有兴致等故事的兴味。秦朗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依旧平淡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李檬张皇地朝身后扫了眼，每个朝左边看来的人似乎都在盯着她看，盯着黑色轿车看。她赶紧钻上车，哀求一般的语气：“快开走。”
　　车子到底是开走了，只是驾驶座上的“亲戚”已经下了车，掌着方向盘的人变成了他。她张张嘴，有一瞬的诧异，难道驾照不是年满十八周岁才可以去考？他的生日分明当是五十三天以后。然而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她本来就不是擅长先挑起话题的人。
　　低调奢华的车厢里只有他和她。李檬下意识地抓紧了书包，小小地蜷在座位里，垂下眼睑一语不发。车厢里空调温度里打的很低，低的足以让她忍不住想把书包抱在怀里取暖。事实上她也这样做了，可惜胳膊依然在战栗。她莫名想起前天语文考试成语考到“捉襟见肘”这个词，怕是用在此刻自己身上也应景。想到这里，她居然轻松下来，敢大着胆子睁眼看四周。车子不知何时已经上了高速，风驰电掣。秦朗开的极快，却稳的很。隐藏在他精致的有些过分的漂亮面孔下的是她看不清的情绪。李檬有些疑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秦朗呆在同一辆车里还靠的这么近。他甚至不应当出现在考场外面，他不是已经被那所英文拼写难得离谱（天知道她是怎样记住那个拼写的）常春藤名校录取了么。巨大的喜报上英俊的少年一如既往的沉默面容，平静淡漠。
　　她偷偷瞥了眼后视镜里他的脸庞，恰逢秦朗也抬起头，吓的她立刻垂下眼睛，状似无意地盯着车窗外。经过收费站时，车子没有停留。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颗心陡的沉了下去；唇角浮起淡淡的自嘲，这三天果然已经耗尽了她有生之年的福祉。
　　她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走完那段路程的。不是她记忆出现偏差或者是要刻意抹杀掉某些场景，而是当时的她也不知道是如何走过，或许度日如年就是那样的感触。
　　手心后背涔涔的冷汗，心沉沉浮浮找不到停靠的地方。嗓子出奇地干渴，好像是撒哈拉沙漠里踽踽独行的旅人。不是归人只是过客，所以越发惶恐茫然。
　　时间被拉得再漫长，始终都是在不停地走动；车子终于停在了山脚下。李檬不认识地方，看了白底红字的指示牌方才清楚地点。江南多平原，难得有名山大丘，这处小有名气的，海拔也是稀疏寻常。她不明白他为何会带她来这里，他与她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虔诚地仰望，如是而已。
　　连认识都谈不上。
　　秦朗去泊车，被放下来的李檬咬着下唇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偏生停车场的大伯玉米面馒头的一张脸油晃晃地凑过来，笑嘻嘻地别有深意：“小娘恩好能耐，男朋友开新款的奔驰。”说着还狭促地眨眼。
　　李檬六月天里无端觉得冷。明晃晃的太阳已然晃得人头晕眼花，那光却仿佛的千年寒冰的冷芒一般，连心都抑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的嗓子里憋着话，想大喊大叫，想大声地咆哮，其实你没有这样的必要。可是最后还是乖乖闭上嘴巴，静悄悄地一语不发。
　　穿了大半个城市，隔着近百里的距离，竟然是来喝茶。舌尖的滋味是苦的，配茶的糕点甜的发腻，话梅却又咸的不能入嘴。她心里发狠的想，难怪这个世界假作真时真亦假，就是因为有这么多捧场的冤大头。大学时跟同学说到那家店，竟然是百年老字号；越发不屑起来，只引得旁人惊叹，你到底是什么嘴巴，这般蛮不讲理的刁钻。
　　当真是蛮不讲理了。她本知道他于她是天上的云朵，只可远观，不可近触。只是不知道他的优秀不仅仅是自身条件非常优秀，还有着那样的家庭背景。畅通无阻地过收费站，奔驰SLK敞蓬车，她再闭目塞听没有见识，也明白这样的浩荡声势，岂是小小的她所能禁受的。原本就清楚飞鸟与鱼的距离不单是天空与大海，现在又加上这一层，更加不堪起来。大约年少时的爱情都禁不起染尘埃，仿佛沾了半星点的铜臭权势便染了人间烟火气，不纯粹不美好不干净了。李檬脑子里嗡嗡的，对面清朗的如同神仙的男子说了些什么根本就灌不进耳朵。
　　能说些什么呢。无非是字斟句酌地婉拒，他暂时无意考虑这些事，况且他很快就要离开。李檬奇怪自己当日为何没有吃笑出声。这样老式的说辞，这般严肃谨慎的态度；小心翼翼地给着别人台阶下。他也是集千恩万宠于一身的天之骄子啊！事已至此，唯有自我安慰一句，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些年的少女情怀算是没所放非人。
　　古往今来，多少名媛佳丽头昏眼花间看走了眼；自己算什么，不过是缘分太浅。做了一场灰姑娘的白日梦。那几年《流星花园》正激荡市场，F4大行其道；人人都有个水晶鞋的美梦，却不知杉菜何其多，奈何道明寺又是那般少。
　　轮也轮不到你。
　　梦里像是突然有冷风透进来，她冷得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团，好像奶奶家的小猫；自己的皮毛温暖自己。好象有低低地呜咽的声音，她咕哝了一句，转个身，重新找了个方向沉沉睡去。她不是爱哭的人，睡梦中那个默默流泪的女孩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作甚？与她何干。
　　最后还是被林哲唤醒的。她神思困倦，低低地呢喃了一句，才恍恍惚惚地从梦中清醒过来。原来不是回忆，而是做梦，一梦千寻，两两相忘，三生三世，四季如常。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下一句五什么，林哲已经开腔训斥她：“你是属猪的？怎么什么地方都能睡。下午在我办公室里没睡饱？”一推门进去，只看见周身笼在落日的余晖里，夕阳照的她通身橙黄，仿佛身体会发亮。
　　不是没睡饱，而是没睡醒。李檬傻愣愣的只是一本正经地澄清：“我要小一岁，属鼠的。”把林哲噎得，想要骂人，看她满脸呆呆的模样，唯有哭笑不得。
　　原来已经停在了她居民楼下，春风沉醉的晚上，弥漫着薄薄的白雾，月牙儿只有朦胧的一弯。车窗外是寂寞的橘黄色路灯，都市夜归人，只有街灯的等待。万籁俱静，李檬可以清楚地听见车子引擎低微的声音。她下意识的从包里掏出手机看，已经是将近凌晨，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自己是想把这半个月的觉一并补回来了。
　　眼睛再瞄向林哲时，便带了三分的羞赧，还没沾上眼风，立刻垂下脑袋连连道谢，赶紧告辞。他或许是被自己的呆头楞脑惹恼了，皱着眉头半天不发话。李檬战战兢兢地正襟危坐，双手乖乖地放在腿上，模样儿像极了等待训导主任批评的小学生。这番低眉顺眼的温顺做派深得他心，林哲满意地笑了，转过脸来前言不搭后语地夸了她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字写的不错。”
　　她一愣，想到上次自己去他公司做过采访，大约他是那时见了自己写的字。赶紧谦虚：“一般般，小时候跟风练过庞中华。”哪里是跟风，不过是不好意思拿自己极其幼稚的笔迹去写给某个人的情书，于是发狠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连语文课都不肯放过。
　　他置若罔闻，只顾自言自语：“现在很少有人能写这么漂亮的钢笔字了。”
　　她打着哈哈，职业所需，拿出去蒙人而已。
　　老式的居民楼没有电梯，而且因为谁也不愿意交电费，连楼梯灯都被掐了。她拿着手机照明，心里第一百零一次发誓：明天就去买彩票，体彩福彩逮着谁买谁，等赶明儿咱中了五百万，啥也不干，全兑成硬币，一天到昨晚在家数着玩。
　　楼下有住户在争吵，两夫妻仿佛生死仇敌，各自用最不堪的说辞诅咒对方，活像这么多年自己是跟鬼生活在一起。他家刚读初中的女儿甩门而出，冷冷地丢下一句：“过不下去就不要过好了！”，重重的关门声掩盖了她的梗咽。夜色真好，黑暗可以隐藏泛红的眼睛。正对上李檬手机的白光，咧嘴一笑，语调欢快：“李老师，加班啊。”
　　李檬大学时期曾给小女孩做过家教，那时就常常听到她父母争吵；吵吵闹闹这么多年，竟然还是相看两厌。
　　“要不要上我家坐坐？”她话说出口，想到目前难堪的处境，又改口邀旧日学生去永和豆浆。
　　小女孩推脱了两句就乖乖跟着她走。大概是晚饭都没吃，李檬点了东西后，她连客套都不曾记得。只顾一面狼吞虎咽，一面絮絮叨叨地抱怨：“我妈嫌我爸没用，我爸骂我妈虚荣，让她自己去找个有用的过日子。我妈就会哭，一天到晚跟个祥林嫂一样跟我抱怨，要不是为了我，她早就离开这个家了。可怜天见，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有哭着求着叫他们生下我。”
　　李檬想到多年以前的午后，满头银发的女教授招呼她们一群丫头喝茶，说：“每个人在为人父母前都应当学习一门课，如何去当一名合格的父母。”可惜强制婚检都已经被取消了，哪里还有这样的课程。
　　再吵再闹，终究还是有一处可以供她容身；即便她眼角含泪，满心的厌倦。可是自己呢，连这些都是奢求。
　　李檬把手机的音乐开到最大，全然不理会另一张床上自觉受到打扰的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