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金面佛

8、第四章（上）

　　人非有信，就不能得神的喜悦；因为到神面前来的人必须信有神，且信他上次那寻求他的人。
　　——希伯来书第十一章六节

　　早晨在地铁上，她字斟句酌地写了条长长的短信发给小赵，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要么她男友走，要么小赵走。结果她上午在外面采访时，接到小赵的电话，一句话不说，只是哭。李檬啼笑皆非，须不知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心如同人世间的钻石，是非常稀有的资源，你不能要求别人那么慷慨大方的给你。林姑娘一哭，就备受重视，因为她毕竟是贾府老太太的亲外孙女；碰着祥林嫂落泪，人们就避之不及了，不过是个死了老公和孩子的穷寡妇而已。这根本就没有当哭不当哭，凄惨不凄惨的道理。何况林姑娘哭多了，连宝哥哥都忍不住怨怼；寻常女子如她哪来的怜香惜玉之情。李檬觉得厌烦，冷冷地劝告了两句，再次表明决心：要么走一个，要么一起走。
　　晚上回去理所当然受了冷眼。小赵在厨房下面条时，她男友恶狠狠地威胁李檬：“你不要狗眼看人低，别挑拨离间！”
　　李檬当真冷笑出声，挑拨离间？他以为她是拉拉看上了小赵还是当她眼力不济记挂上了他这么个白送都没人愿意要的吃软饭的。都到了这份上，连情面都懒得再留些许；少不得恶语相向，不欢而散。家不成家，连最后蜗居的安宁都得不到。
　　跟无赖争斗的最好方式就是比无赖更无赖。她知道，无奈她做不来，所以落了下风，只好甩门而走。下楼时还碰到了下晚自习回家的女孩，现在的小孩辛苦，才上初中就得上晚自习。小女生抬起好奇的眼睛问她：“李老师，出去逛街啊？”她有些怨怼学校晚自习安排的时间太短了。
　　S市她没有多少熟人，此刻更难找出可以收留自己一晚的人。陈嘉琦去外地采访还没有回来，大学时代的朋友留在本城的又多半如自己住宿舍的住宿舍与人合租的与人合租，实在不好意思为难。想来想去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座城市有著名的夜生活，可是夜市适合学生情侣，更高档的地方又不是她这样恨不得能点铁成金的穷人所能消受的。只好一家家的小店逛下来，装模作样地试衣服，只看不买，还无事生非地硬挑出别人的毛病。直烦的店员爱搭不理，她也不羞愧。脸皮儿果然见长，她不无恶趣地想，在这么练就下去，不多时她也许就能比那个极品男更加肆无忌惮。
　　小店终究是要关门打烊的，店员打着呵欠，皮笑肉不笑地欢迎她下次再光顾，急急忙忙地恨不得要把她直接推出门去。
　　夜到深处都是寒意袭人，冷恻恻的，钻入骨髓。她禁不住打冷颤，终于被赶出来了不是，那里终究不属于她。明亮温暖的灯光，虚与委蛇的笑，懒洋洋的招呼，眼角眉梢掩不住的厌烦和嘲弄。自己又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当然是不受欢迎的。真以为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不求回报纯粹的无私的绝对的感情么？当然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金钱荣耀，无双至上的光荣，总要有一样，有一样去交换，作为错误的救赎。
　　自虐般的想着，走下台阶，远远看到夜色中汽车的灯柱一转，她被闪闪发光的鲶鱼头眼睛刺的双目皆眯成了一条缝。后来林哲知道她这般形容他的Maserati，简直啼笑皆非。哪里怪她，她又没有闲钱买车，能认识奔驰宝马还是虚荣心作祟，看流行杂志的结果。
　　她十分惊讶，不明所以。
　　林哲摇下车窗，似笑非笑地看她：“一个人逛街？”
　　还逛街，她简直脚都要断。李檬所在的杂志社规模很大，旗下除了一本知名女性杂志，还发行一份生活周刊，偏偏老板吝啬，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骡子用。他们主编又无聊，是被老板从某家著名的时尚杂志挖角过来的，比那“最会装B的时尚女魔头”苏芒还变态，要求手下工作人员时刻光鲜亮丽，举手投足造作的像是可以被镜头分割成无数个pose，仿佛随时会被叫去拍时装大片。她一个在外跑新闻的记者都不允许穿运动鞋，一整天下来，巴不得脚不是自己的脚。
　　他不是陈嘉琦，不能用来吐槽，更不能解自己燃眉之急。她只好若无其事地笑，轻飘飘地转过话题：“大师兄刚下班？”
　　林哲已经下车拉开车门，笑着邀请：“上车吧，刚好陪我去吃夜宵。”
　　上次吃日本菜，末了账单上来，她坚持AA。林哲面上不豫，她也不肯退缩半步。她不是逞强，那账单上的数字足以让她不得不喝好两个月的稀粥，她前一段时间又生病差不多花光了储蓄。但是金钱好还，人情帐难清，她怕手心向人，生来就欠不得人情。最后还是林哲做了让步，由着她付了自己的份，只是在车上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后来隔着老长一段时间不见。他与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生活圈子里的，见面是偶然，见不到才是理所当然。没想到再相逢，他还是这样熟稔如老友的语气，让她受宠若惊。更无端想起做学生记者时采访刘若英，允诺下回请她吃小吃；时隔数年再见，她居然还记得自己，更是嚷嚷“你请我的生煎包呢。”
　　所以她上车时，面容是柔和的，唇角还带着一丝残存的微笑；看的林哲心头暖暖。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他没敢再拉她去灯火通明的餐厅。他没见过这样执拗的女子，面色温婉，一幅凡事好商量的模样，坚持起来却是软硬不吃。
　　车子七拐八拐，最终开到了大学母校附近的美食街。虽然已经过了十一点，夜市还是欢天喜地的热闹，各个摊位前都坐着学生，有三五成群的朋友，有你侬我侬的情侣。看的人忍不住感慨，年轻真好。李檬感慨了，头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林哲佯装愤怒：“你都老了，把我往哪里搁？”语气亲昵，当真是认识了很多年的大师兄的派头。
　　他敲出手，看她呆若木鸡的模样，知道自己孟浪了，收了手机，笑着在前头开道：“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家的牛肉粉丝汤还正宗不正宗。”
　　李檬闻言两眼发亮，连忙肯定：“没变没变，上个月我跟陈嘉琦过来吃还是老样子。”她口味清淡，偏偏对这家的牛肉粉丝情有独钟。物美价廉，汤头足，分量又多；她岂会不爱。天冷的时候，满满的一罐下去，汗毛孔里都透着舒爽。
　　“哦？是校庆么？怎么没碰上你们。”到底是过了高峰期，平日拼桌子都找不到地方的“老刘牛肉粉丝”里空空荡荡小猫三两只。林哲拿筷子在免费供应的茶水里涮了涮，递给她，略有些惋惜的口吻。
　　她笑而不答。校友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昔日她以F大为荣，今天F大以他为傲；她这般不请自来的小记者自然不可与他那样的捐款给学校扩建图书馆的大老板一视同仁。一大堆校领导簇拥着，当年多眼高于顶的领导大人们，在他面前笑得虚伪的谄媚。她跟陈嘉琦，不过是四处寻找青春的痕迹。
　　老板都快收锅了，见他们来，重新开锅煮，不知要到何时。他们等的无聊，趁隙出去逛夜市。在这条街闲逛的岁月几乎贯穿了他们的青春时代。在胖阿姨的外贸棉袜袜摊上挑外贸毛袜，在大明小火锅不远的器皿摊叫老板帮自己捎带淡蓝色的玻璃杯，在大成家买十张碟片按老规矩再送一张……走累了，便去吃路边摊，在一大堆垃圾和餐巾纸中眼不见为净吃得忽忽忽。
　　李檬以为林哲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街头小店已是极限，不料他比自己对路边摊还熟悉。一路兴致勃勃地向她推荐：鸡汁馄饨、鲜虾锅贴、生煎包、烤鱼、大田螺、香辣小龙虾，还有那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臭干子等等之类，不一而足；几乎忘记她也是F大的毕业生。买了铁板鱿鱼一人一串咬着吃，酱汁四流。她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少了严谨，多了丝不羁的稚气。月色朦胧，灯火寥落，他的样子倒有些像饿极了从寝室里冲出来的学生了。西装革履的吃路边摊，算不算得最新的时尚？
　　林哲看她吃的速度丝毫不逊色自己，忍不住提醒：“咱们还有满罐的牛肉粉丝汤没吃呢。”
　　李檬吃完最后一串茄子，口齿不清道，这点东西算什么，你不要小瞧我。
　　等到她专心致志地拿起筷子，他哪里敢小瞧，嗤笑着，应当把你的吃相拍下来给老六牛肉粉丝汤做广告。她不以为忤，反而饶有兴致：“如此一来，我在这家店吃粉丝是不是可以免费？”
　　旁边一桌上围坐着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往从外面买来的羊肉串上死命洒着胡椒粉，把羊肉串搞得像刑讯逼供的工具，然后龇牙咧嘴吞下去，一直到辣出眼泪，不停地催促老板快点上粉丝汤。另一桌是一对情侣，面孔尚未脱去稚气，大约二十岁不到的样子。牛肉粉丝汤上来，女孩子从自己碗里拣出三块牛肉慢慢放进男孩碗里，男生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语调快的听不清。女生却侧着头仔细地听，时不时附和上两句，笑得温柔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