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奇》希瑟

4、妈妈（一）

　　洗手间里阴寒，冰凉的水泼在脸上，霎时驱走了恋战的睡意，但头仍然疼得厉害。缺觉的缘故。即便是放假，嘉兰老太太也不许自己的外孙女无所事事，必定要把她们的日程排满，让她们从早忙到晚，没有空闲胡思乱想，胡作非为。
　　下楼的时候，姬姬确实觉察出这个早晨不同寻常。是分外安静吗？厨房里的锅子水壶仍然响个不停，窗外传来马车夫粗豪的歌声。阳光洒在已经磨出线的地毯上，灰尘飞舞。空气沉甸甸的，像是满含心事与秘密。忽然，她意识到今早没有外祖母不耐烦的喊声，和快如疾风的脚步声。
　　“黛拉？”姬姬轻声唤妹妹的名字。黛拉比姐姐勤快，每天不等外祖母叫就早早起床下来帮着忙里忙外。
　　熹微晨光中，黛拉在厨房门口出现，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轻声道：“姬姬，外祖母不舒服。”
　　姬姬心里吃了一惊。不过外祖母身体一向康健，像她的意志一般钢铁铸成，怎么会生病？姬姬小心地走进厨房。一阵蔼蔼水汽从锅子里逸出，飘过她的视线。她发现外祖母斜倚在窗下的长沙发上，头无力地朝后靠着，黑色羊毛外衣衬得她的脸分外苍白。
　　“外祖母，来喝点儿热茶吧。”黛拉在她身边跪下，把杯子递给她。
　　嘉兰老太太睁开眼睛看看她：“好孩子，不用担心我。”
　　“您怎么了？”姬姬在旁问。
　　黛拉指指桌上的信。
　　姬姬捡起来读：
　　“亲爱的嘉兰太太，
　　很遗憾我将要告诉您的是一个沉重的消息。
　　波利娜马上就要回家了。她病得很重。事实上，她自从来到这里之后身体就不好，老是咳嗽。开始我们以为只是一般的着凉感冒，没太在意。厂子里的工人都是这样，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痛，可要不了命。
　　但入秋以来，她开始咳血。医生看过后，认为是肺病。真是可怕。女工宿舍的人们都惶惶不安，害怕传染，我们只好把她送去海边的疗养院，由工厂暂时为她支付费用。她认为自己很快可以康复，就没让我们通知你们。
　　但现在，我很难过——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是最好的朋友，就像亲姐妹一样——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真的很难过。我想，她活不过今冬了。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情况，很冷静，并不感到太痛苦，只把即将到来的终结看做是解脱。但她希望死在家里，死在亲人的怀中。她非常想念她的两个小女孩，您还有让。她希望马上回到你们身边去。
　　请尽快来接她回家。
　　你真诚的珍妮特。”
　　“她是说，妈妈快死了？”读罢，姬姬抬头问。
　　黛拉沉默。
　　嘉兰老太太道：“真后悔让她去那个地方。人家都说纺织厂的活儿重，伤身体。至少她去时还是健健康康的。为一点儿钱搭上一条命，好不值得。”
　　姬姬心里明白，妈妈去路德兄弟纺织厂与其是为赚钱，不如说是逃避。尽管有两个私生女，长着碧蓝明眸，浓密棕发的波利娜仍然楚楚动人，是附近村庄小伙子们追逐的对象，但她自己心灰意冷，不打算再恋爱结婚，立志要独自抚养女儿。看到弟弟让为帮她忙耽误了自己的婚事，她很是不安。
　　恰在这时，杜丽太太的女儿，嫁到松山市的珍妮特回娘家来小住。看到童年好友的艰难处境，珍妮特提起夫家附近有座大纺织厂，许多当地妇女都在那里做工。活儿虽然很重，但薪水很高。如果波利娜愿意，她可以住厂里的宿舍，连饭食也包括。急于离开故乡的波利娜答应了。
　　一去数年，她时常寄钱回家，也时常买了漂亮的衣帽鞋袜寄给女孩子们，但一次也没回过家。嘉兰老太太面冷心热，曾悄悄给珍妮特写信问女儿的情况。珍妮特说波利娜在松山过得像苦行僧。
　　“也许，”姬姬试图安慰外祖母：“没那么严重吧？”她和妈妈的感情并不深厚，她们分开的时间太长了。尽管她很感激妈妈的礼物，那些漂亮的裙子，外套，帽子，但在她心中，妈妈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一个遥远的影子。姬姬很遗憾她即将离世，但不感到难过。
　　而黛拉的悲哀是真挚的，她更能理解外祖母的痛苦，但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嘉兰老太太，只得接着姬姬的话说下去：“是啊，珍妮特阿姨说话一向很夸张。也许没那么严重呢。回到家里，吃点儿好东西补养一下，有我们精心照顾，说不定她能好起来呢。”
　　嘉兰老太太摇了摇头：“医生都说治不好了。”
　　“医生的话也未必都是对的。”黛拉道：“他们这些医生给人看病有时很马虎的。比如里尔村那个医生就是个酒鬼，上次给菲利打针，他喝的醉醺醺的，居然扎到自己的手臂上去还不知道。”
　　姬姬差点儿笑出来，马上意识到不妥，用手捂住嘴，低下头。平复了一下情绪，她道：“要不要叫让舅舅回来？”
　　嘉兰老太太道：“保罗一早去鹦鹉园拉酒，我请他捎信给让，估计他中午就到家。”
　　让很爱波利娜，这个消息对他是个沉重的打击。一进家门，黛拉就跑过来扑进他怀里。让默然抱住她。
　　“让舅舅，我们什么时候接妈妈回来？”姬姬问。
　　让勉强一笑道：“我明天就去。”
　　“我和你一起去。”姬姬自告奋勇。她很喜欢出远门，而出远门的机会很少。让明白波利娜的病在姬姬心中未投下任何阴影，这没心肝的小女孩，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行，你去只会添乱。”
　　嘉兰老太太道：“又不是旅行，你去做什么？疗养院里都是病人，空气差的很，万一染上什么病，那才不得了。”
　　姬姬朝妹妹吐了吐舌头。她也想到了实际的问题。比如，少了波利娜的薪水，单靠让一个人支撑，家中的日子会更加拮据，她是不是要辍学呢？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学校生活。教务主任是个老小姐，对女孩子们分外严厉，对姬姬尤其严厉。姬姬想，大概是因为我太受欢迎了，男孩子们给我写的情书像雪片一样飞进教务室，妒忌得她发疯。如果妈妈死了，我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个老小姐，去格丽尔太太的帽子店帮工，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