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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等我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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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一夜未归的云灵在京郊一片荒野处迷惑地转悠了几圈,抖着满毛的霜露返了回来。
青越皇宫,帝寝殿。
偌大空旷的宫殿烛火轻熏,宫纱幔扬,最里间越帝就寝的内室格外漆黑寂静,只有外间的火光丝丝缕缕渗透进去。
巨大的床幔映出越帝半靠在床榻的身影,低沉如水的声音也从里面传出:“你在威胁朕?”
屋子的正中央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若隐若现,面色隐在黑暗中,声音也琢磨不出情绪:“儿臣只是来提醒父皇,别忘了答应过儿臣什么。”
“朕也说过,你越在意他,朕便越容不下他!”越帝厉声道。
“儿臣也说了,她就是少一根毫毛,儿臣都要讨回来。”长孙祈沐神色凉薄,语气冰凉:“她若有分毫差池,我便让整个长孙氏的江山陪葬。”
“混账!”越帝猛然纠紧手下的锦被,厉眸扫向房屋中央:“你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儿臣没有忘记,更盼父皇千万别忘了她的身份才是。”长孙祈沐面无表情,一边转身缓步朝外走一边淡淡扬眉:“漠北灾情严重,太子皇兄年宴便不用回来了,留在漠北赈灾吧。”
越帝脸色铁青地挥袖将巨大的床幔“嘶喇”一声拽了下来。
长孙祈沐充耳不闻,缓步走过外室,眸光淡淡地扫过外间新换的檀木御桌,目不斜视地朝门口心惊胆战的文秀淡声道:“进去伺候父皇起身吧,该早朝了。”
文秀连忙弯腰行礼,望着长孙祈沐的远去背影暗自心惊。
好像是……要变天了啊。
天边第一缕光线射出云层的时候,景染也带着满身寒气回了清液阁。
守在门口的清池和液池看见景染襟前刺眼的血迹顿时心下发酸,清池红着眼眶拧头就往外跑:“世子要沐浴换衣么,我去准备热水!”
景染心下一暖,来不及唤回清池,便扭头叮嘱液池道:“让清池不用准备了,我要睡一会儿,不管谁来了都挡回去。”
液池也担忧地看向景染,提议道:“世子吃些东西再睡吧,小厨房有温着的鸡汤。”
“不必了,我吃不下。”景染摇摇头,径直进了内室,将沾血的外袍,中衣和亵衣都除了个干干净净,直直躺进了被子里,很快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液池悄声进屋将一个暖炉妥帖地放置好,刚抱着景染的衣物出门便撞上了飘身落地的长孙祈沐。
“免礼。”长孙祈沐扫了眼液池怀里的衣物,问道:“她在沐浴?”
“回公主,世子刚刚睡下。”液池恭身回道。
长孙祈沐沉默了一下,眸光还是盯着液池怀中的衣物:“这些可是要拿去扔掉?”
“……是的。”液池眸光复杂,其实这些衣物洗干净了还可以再穿,不过——
长孙祈沐眸光微妙地看着液池点头,又垂眸对着她怀里的衣物微妙道:“既然她歇下了,这些衣物你可以交给我,我顺带带出去扔掉。”
液池:“……”
她能对九公主说不么,自然不能,于是便眼睁睁看着长孙祈沐接过景染的衣物后,干脆利落地再次离开了。
一日静谧,德钦王府索性闭门谢客,景淮将那些听到风声真真假假来王府探望的人都挡了回去,昨日永安街的大火造成多少踩踏,躺若还有一点为官的良心,就够这些官员忙活的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代长辕暂守清液阁的行一面色复杂的立在原地和长孙祈沐对视半晌,默默移开了身子。
长孙祈沐多瞥了他一眼,抬步走进了清液阁。
所有房间的门都规规矩矩地合着,左右也未曾有人走动,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直接抬步去推正屋的大门。
然而并没有推开:“……”
长孙祈沐唇角抿的更深,偏头微妙地看了眼已经升出竹梢的太阳,又转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自内插上的大门。
在外间守夜的液池听到动静连忙起身披着衣服快步走了出来,打开房门后老脸一红,磕磕巴巴地对着一脸肃然的长孙祈沐行了一礼。
“免礼。”长孙祈沐自上而下瞥了液池一眼,眸光又回到她脸上,问道:“你家世子可也还在睡?”
“是…是的。”液池只觉得这个“也”字和今日的阳光一样,落在身上格外刺的慌。
“从昨日清晨一直睡到现在未曾醒过?”长孙祈沐却是蹙起了眉。
得到液池肯定,长孙祈沐没在说话,直接抬步朝屋内走去,却被液池出声叫住。
长孙祈沐顿住脚步偏头。
液池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头道:“世子昨日吩咐过了,不管来者何人都要挡回去。”
“她前夜受了极重的内伤,而且并未曾医治,如若昏迷过去了你可能察觉?”长孙祈沐墨黑清透的眸光压在液池身上。
液池惊了一下,同时感觉到力沉千钧的压力,连忙错开身子。
“你继续守在外面。”长孙祈沐抬步走进内室,朝身后吩咐道。
液池犹豫了一下,点头应是。
长孙祈沐步伐清浅,其实她心里明白,景染医术高绝,对自己的身子应是有数的,不过近乎两日未见了,她很想……%看看这人罢了。
内室光线熹微,长孙祈沐看着床上安静而眠的人,总是静不下来的心忽然宁静下来。
景染面容沉静,露在外面的肤色已经褪去了前夜的苍白,墨色长发披拢而下,垂落铺洒在枕间和肩头。层叠的锦被却滑落虚搭在锁骨之上,露出纤削的肩头泛映着玉质的光泽。
长孙祈沐本就清浅的呼吸几不可闻,静默半晌,悄无声息地走近了床榻,伸出指尖捏住了被沿。
——
眼看着景染又睡了一日一夜,液池在外屋走来走去,心下焦急要不要将景染喊起来吃些东西,又想着长孙祈沐临走时的吩咐迟迟犹豫着。
待到正午的阳光升起来,景染自己穿戴齐整地从内室走了出来。液池连忙唤清池去准备饭菜,自己打了盆清水端进来。
液池一边看着景染洗漱,一边向她汇报着这几日各方的动静,然而却发现世子似乎有些过于平静了,一直说到长孙祈沐来了两次还进过内室之后景染面色才有了一丝波动。
液池正想着,世子对九公主似乎是有些不一样的,景染便擦干净了脸上的水珠,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世子,您要去哪?”液池连忙跟上去。
“书房。”景染淡淡丢下两个字,液池却急了,“您已经好几日没吃东西了,先吃……”
“不必了,我这会儿吃不下。”景染脚步不停,将手中把玩儿的一根白色羽毛顺手插在了一根青竹之上,踏进了竹林的书房。
另一头,刚刚飘身落在清雅轩的姜柏奚“咦?”了一声,转头问道蓝歌:“你说她睡醒了?”
没等蓝歌应声,姜柏奚却又自原地飞身而起,身子当先飘了过去,嘴里还不忘碎碎念道:“本太子倒是看看去,这床给睡塌了没有。”
蓝歌抽抽嘴角,飘身跟上。
不过相隔一墙的距离,蓝歌飘身过来便看到姜柏奚对着回话的清池瞪了下眼,不满道:“她怕不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怪病?整日里不是睡觉便是一醒就赶紧藏起来?”
清池低垂着头不敢应声,姜柏奚扁扁嘴,不高兴地看了眼青竹林的方向,轻哼一声:“总有一天,本太子得把她那个破阵法给炸了!”
蓝歌讪讪看了眼清池,跟着飞扬跋扈的姜柏奚飘走了。
清池偷偷瞄着姜柏奚飘远了才敢抬起头,转身气呼呼地瞪了眼在屋内窗缝偷看的液池,一天到晚变着法儿应付三尊惹不起的大佛可真是折煞死她了,液池就光知道把她一个人往外推。
……
光线柔和的六角书房内,蓝色青花的笔尖在纸上浅浅挪动,执笔之人眉眼轻薄,难言优雅。
轻巧的破空之声裂开,景染纹丝不动,笔下不停。
红衣如火的身影姿态妖娆地站了半天:“……”
受到冷遇的麟琴抹了抹高挑的嘴角,两大步跨到书桌前皱着眉低头去瞅景染正在写的东西。
还没看到个墨迹,眼前一花,景染将折纸反覆在桌面,勾着笔身随意掀眼问道:“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小气样儿!”麟琴鼻子哼出一股气,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灌下去才神气道:“云水涧如今传到我手上,若是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我可哪儿来的脸去见前朝老祖宗。”
云水涧是前朝开过女帝晏炎手底下第一情报组织,传言中也是由晏炎身边极为亲近的另一个女子所建,这个女子也极为厉害,算是云水涧的开门老祖宗了。
“而且放心吧,这里离漠北近着呢,越帝那老头子估计今日就要收到这份儿回送的大礼了!”
回礼么,景染嘴角勾了一下,看向窗外沙沙作响的青竹。
——皇宫御书房。
眉目阴沉的越帝示意身旁的文秀将手中密折递给殿前的左右相,文渊侯和武安侯几人后,才低缓沉声道:“众位爱卿,漠北暴/乱了。”
四人大骇,轮流接过密折看过,均沉默下来,同时心里有了猜测。
大多数时候,兔子不咬人,是因为它还没被惹急而已。
更何况,是关键时候才给出致命一击的巨狼。
——德钦王府北书房。
景染将折纸翻转回来,继续执笔在上面勾勾画画,语气淡然道:“其他两件事查实了么?”
“嗯,动手的命令确非越帝所下,而是由漠北直接飞鸽传过来的。”麟琴应了声,又道:“不过和长孙祺灏背后勾搭的人还是没有挖出来。”
景染顿住笔尖轻笑了声,笑意却不达眼底。看来她还是棋漏了一招,算来算去算漏了长孙祺灏这个野心有余却手段不足的狠辣太子,也高估了越帝对于对自己斗成一锅粥后,仅剩的成器儿子们的掌控能力。
“这个背后之人很重要,继续查下去。”景染索性放下笔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绵延的竹林,眼神轻软,“另外,还有两件事——”
——
御桌上的烛火燃的噼啪作响,越帝沉默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吩咐道:“那就宣德钦王府世子进宫吧。”
“另外。”他又掀起眼皮补充了一句:“将六皇子和九公主一并宣过来。”
“是。”文秀恭身应声,殿下四人听到越帝的话,心下却起了更新的思量。
——
“你要离开?准备去哪里?走多久?什么时候回来?”麟琴端着茶盏的手腕一抖,惊讶地追问道。
似乎是要下雨了,夜风有些急,景染将窗户合上,继续坐到桌前在纸上勾勾画画,语气诚然道:“我并不知道,再看罢。”
麟琴急地站起身,刚要再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世子,圣旨宣您即刻进宫。”
景染连头抬都没抬,并不意外地吩咐麟琴:“你去吧,做好这件事便可。”
好罢,麟琴扁扁嘴站起身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地猛得转头:“对了——”
“嗯?”景染云纹水袖覆上桌面,眉梢轻轻抬了抬。
“没什么。”麟琴眼睛紧紧盯着被景染抢先一步盖住的折纸,心下翻了个大白眼儿,转身头也不回地飞出了三色枫林。
真是个老狐狸,画个梅花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麟琴想着又被景染快一步遮住的折纸边缘露出的几瓣梅花,咬牙切齿地哼出几声。
骚包红火的身影刚飘出枫林上空,忽得落入一波强劲的气网之中。
不好!
麟琴心下一惊,还未及做出反应,身子便直直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
皇宫御书房。
景染映在火光下的眉目浅淡,语气也清浅无波道:“哦?皇上的意思是有一股除了三国之外的势力引导了漠北的暴/乱么?”
越帝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还没开口,景染又道:“那想必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暗算了德钦王府的也是这股极为厉害的势力,还请皇上将它揪出来后也还德钦王府一个公道。”
越帝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眸光沉沉地扫向文渊侯四人。四人心知肚明这二人之间的太极,却一个比一个踌躇,这一局棋实在是皇室下的太难看了,让他们如何开口。
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殿门突然被推开,长孙祈沐一边脸色难看地跨进殿门,一边语气冷怒道:“父皇这是在做什么?难道宫里的太医没有向父皇回禀德钦老王爷和景世子伤的有多重,需要卧床休养吗!”
景染微微诧异,越帝却是猛然沉了脸色,更遑论殿内的其他四人连眼珠子都要吓掉了,他们也算从小看着这个向来不露声色的九公主殿下长大,什么时候见过她竟如此恼怒的模样。
“祈沐,你如今这副语气跟父皇说话又是想做什么,嗯?”越帝瞳孔轻缩。
“儿臣这副语气怎么了?儿臣早就向父皇说过,她是儿臣心心念念盼了十数年才盼回来,想要放在心尖上疼的人。如今她差点被算计致死,儿臣简直恨不能将背后之人立刻揪出来乱刀砍死!”长孙祈沐依旧满脸恼怒,丝毫不见平日的清薄淡然。
左右相等四人原本就被这突然的一出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下更是被长孙祈沐这一席话吓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景染听得心下一颤,下意识抬眸去寻那人的身影。
长孙祈沐的眸光原本算不得柔和地落在越帝脸上,却是有所感应般突然对景染传音入密道:“你若不想参加明日的除夕宴和理会这些琐事可以听我的。”
“……”景染听到这句语气一如既往柔和的话,又看了眼那人一脸冷怒和越帝对峙的样子,眼角不由抽了一下。
长孙祈沐的传音入密又轻轻补充了一句:“我会接住你的,不会疼的。”
或许是被她轻柔的语气蛊惑,又或许是不用参加宫宴的诱惑太大,在越帝眸光越来越沉盯着长孙祈沐的时候,景染——忽然晕倒了!
殿内几人均是目光一移,长孙祈沐却是身形比目光更快地闪到了景染身后,伸手将她捞进了怀里。
景染感受着身后柔软的怀抱,嘴角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嗯,果然不疼。
“这……”文渊侯下意识当先看了眼御案上首,在越帝的眼神授意下刚要说话,又被长孙祈沐更为恼怒的声音打断:“父皇这下可是看到了?还请父皇体恤一下为青越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的德钦王府吧!”
长孙祈沐一脸怒色的说完话,便直接将景染打横抱起,没给任何人再说话的机会,抬步朝殿外走去。
背后的越帝阻挠的声音低沉响起:“既然人晕倒了,你要将他抱去哪儿,还不宣太医来诊!”
“自然是送她回府。”长孙祈沐脚下不停,语气嘲讽:“宫里最好的李太医早就被父皇指赐到德钦王府去了,父皇莫不是忘记了罢。”
越帝一噎,转而阻止道:“那也不该由你送回去,朕自会安排人,朕宣你来是要商讨漠北政事的。”
长孙祈沐依旧头也没回,凉凉道:“儿臣如今没有那个心情,父皇还是等着六皇兄来了商讨吧。”
话落,长孙祈沐掀开殿门,没有半丝犹豫地转身离去。
景染乖巧地窝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却是忍笑忍地辛苦极了,不动声色的将脑袋又往这人怀里埋了埋,顿时充盈了满鼻的冷香。
长孙祈沐感觉到她的动作,垂眸看下去,嘴角也轻微勾了勾,任由一路上碰到的人露出讶异的神色,目不斜视地朝宫门走去。
直至出了皇宫走上街道,长孙祈沐依旧没有放手和停脚的意思。
景染睁开眼睛,看了片刻眼前绣了丝线的祥云图腾,闲闲开口问道:“你打算就这样将我抱回王府?”
“有何不可?做戏自然是要做全套的。”长孙祈沐一脸无辜,抬眸愉悦地望了眼满街看过来的行人后,又堂而皇之地解释道:“这会儿道路上有些薄冰还未化,坐马车的话约莫是不太稳妥。”
她这么说着,脚步却是轻盈稳妥极了。
景染窝在她怀里轻笑了一下,忽地开口叫道:“黑心肝儿。”
长孙祈沐垂眸看她,嘴角也勾了浅笑,语气低缓道:“说我什么,嗯?”
景染重新闭上眼睛,懒洋洋地重复了一遍,“黑心肝儿的小丫头。”
长孙祈沐脸上忽然绽出从未有过的灿然笑意,低头用鼻尖在她鬓角轻轻蹭了下,语气轻柔道:“不黑,红的。”
“至于小丫头——那便小丫头一回罢。”
街道两边已经看呆的路人又是激动又是感慨,不仅没有感觉到这一幕有丝毫的不和谐之处,还差点被长孙祈沐脸上从未有过的笑意迷了眼睛,又不由感叹这一青一白的两道身影着实般配极了。
景染感受着她轻柔的亲昵,睫毛轻轻颤了颤,又听得低低软软的声音在耳边道:“环住我的脖子。”
她抿唇睁开眼,撞进那人笑意柔软的眼中,如她所言般将胳膊轻轻环了上去,看着那对长而密的睫毛忽地问道:“沐儿,你及笄几年了?”
长孙祈沐因为她的称呼又眸色加深了几分,低头看着她,睫毛轻轻下阖,“三年罢,怎么?”
“三年,”景染低低重复了一遍,“比我小三岁。”
长孙祈沐长睫动了下,不动声色道:“也不小了,很多和我同龄的姑娘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你这年岁还能再长高一些呢,已经做了娘的人岂不是要和孩子一起长了。”景染继续笑着。
长孙祈沐却是忽地顿住了脚步,薄唇动了动,哑声问道:“那你等我长高么?”
景染直直望进她清澈的眼睛中,看着里面清晰倒出自己的身影。半晌忽地指尖微动,将一根套着什么物什的透明丝线环上了长孙祈沐修长的脖颈,同样轻声道: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