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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   过了十五,天气寒沉了下来,也并不遽烈,倒像是极其有耐心的人一样,不过一丝一丝的凉透了时日过来,天气便就冷了下来,那单衣也穿着冷飕飕的,于是皆换成了轻薄棉夹衣裳;这就是真正到了秋尽。偏这样的寒,倒让菊花开得分外的好,阖府里蟹爪、金丝等品,处处倚墙摆放着,皆是一色浓烈的金,一丝一丝自花心里攒出来,却又流泉般嘭地打开,一大蓬散出金丝万道,秾艳已极。

      因小侯爷的生辰是九月十八日,恰便刚过重阳不久,也算是菊花开了的时辰。故此每年这个时节,清平侯府后园内,尤其是小侯爷所居的白云菊榭——原来这白云菊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闲日里雾气起来时,恰如白云簇拥着一般,故此得名——更是松墙下一色二十余盆,皆是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红袍、白粉西、醉杨妃、玉牡丹、鹅毛菊、鸳鸯花等,都是七尺高,底下皆为官窑双箍邓浆紫泥盆培着。

      正午时分,立在桥边,锦绣倒是有些恍惚;她抬了头望望,天色清得透亮,一似入府当日的天气。时间记得极清楚,那日正是九月初一。那一日天气很好,也一般是正午时分,天色像是碧琉璃般,且高远着,太阳光色亮不过,自丝丝落落的清淡浮云里透出来,罩在身上,暖烘烘地,仿佛将心也一并熨平了。她身上是件月白色的旧布衣裳,姜黄色掐线背心,还是昔日里母亲给的;衣裳穿的时间也长,那袖口稍短了,已洗得泛了白,为着布料早便洋了的缘故,复又在袖边新上了白色滚边,倒扣针脚锁起,这样衣裳又好再穿几年。站在一众女孩子里,倒算是她个子最高,却瘦,肩膀也窄,侧望过去,便如纸张一般,虚空空的。

      在进府的那一刻,她也是这般抬起头,望了望,只觉着阳光扎眼的厉害,又赶紧低下了头,手指抬起来,摸索着,细细地别过去,将几缕碎发拢到了耳后。眼里却觉得有泪水,好像是要涌出来一般,白忍住了,只是涨得眼睛生痛。耳畔却传来薛嫂子的絮絮叨叨的叮嘱,这些话,已经说了一路了:“你们几个可仔细点,这可是平安侯府,行动儿举止皆给我伶俐些,别毛手毛脚的,叫人几个眼儿看得上。若是你们造化大,被挑上了,也是个大福分。”却果真,挑中了她,还有另一个唤作芸香的女孩子。而芸香,怕是已在小侯爷处当差了罢。

      想了一回,她方回过神来,抬手微揉了眼,昨夜里赶着做活计,快四更方才睡了,自知此刻眼睛必然眍䁖了;这时刻,那困意又袭上来,浑身皆是懒洋洋的,又强自撑着,于是便收了手回来,握住嘴打了个哈欠,才踏上桥——桥是竹桥,咿咿呀呀地响着,过了桥,便是白云菊榭了。她逶迤来至院中,细细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又种着桂花梧桐等树;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展翅;再过去一溜回廊上,只吊着个金丝笼子,养着一画眉。回廊上正是一连小小五间抱厦,皆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明晃晃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白云菊榭”。正欲进去,又猛地里想到了,原听得说这小侯爷柳逸,小名儿唤作玉郎的,自小娇养惯了,长于妇人之手,最好清净,不喜见外人的;言念及此,便也不敢造次,欲找个人来问一声,只是院子里白没有一个人,只得踌躇着,逡巡不前,立在外头发愣了一回。

      正发愣间,忽地肩上一拍,倒唬了锦绣一跳,不由捂着胸口,觉着一颗心里扑霎乱跳,回过头来看时,却恰好是芸香,早已换了一身穿着银红薄夹衣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打扮与当日不同;手里提着一朱红玳瑁提盒,自外面走进来,见了她呆在院子里,故此伸手在她肩上一拍。见此,锦绣不由地一笑,轻轻啐道:“芸香,你唬得我好——”说到此处,也不知道心思去了何处,又呆住了,那院子里站着的仙鹤扑霎霎地飞过,腾起一阵的尘屑,在阳光里,簌簌地款落,漫天的金砂。

      正怔怔地发愣,那芸香却笑着不觉,空着的手,直接上来拖了她手,且笑:“而今我却不叫芸香了,小侯爷嫌我这名儿不好,替另给我安了一个名儿,叫做凝芙。”这才回过神,锦绣听着,微皱了眉儿,问:“这却为何?作甚麽好好儿又兴起改名来。”那芸香拖着她,上了回廊,将食盒搁着,便拉住锦绣一道坐在屋口上,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凝芙笑嘻嘻地道:“卖进了府里,哪里由得自己做主?那一日听小侯爷一个人叨咕着,唧唧哝哝地说什么凝芙含露芸香沈,又说芸香俗气,怎比的上凝芙好?我也不识得字,并不大懂,小侯爷既然说是要换,那便换了这个名儿。”又道:“姐姐不是在薛姨娘处麽,薛姨娘对你还好?怎么有空儿过来玩儿?”

      两人一道斜坐在廊下,锦绣笑道:“正是呢,因昨儿去刘姨娘处取东西,太太瞅见了,问了几句,因我会织补,便说小侯爷一件新做的衣裳烧了洞,要我来找管事的鸳鸯姑娘,领了衣裳去缝补呢。白在这里站了许久,因见一个人也没有,并不敢冒失闯进屋子里去,故此——”说到此,不由反握着凝芙之手,微摇道:“你替我进去寻了鸳鸯姑娘,回禀一声罢。我那里,还一堆的事儿等着做呢。”凝芙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们这屋里原是没规矩的,小侯爷宠着,大家皆是混来的。现在正午时分,大家都抓巧躲懒儿去了,逛园子的逛园子,打牌儿的打牌儿,你到哪里寻人去?”

      听了此话,未免好奇,锦绣便问:“这屋子里也就随着你们乱来?”顿了一顿,又笑:“那养娘乳母、还有上头的管事的,竟然也不理会?”芸香笑着道:“你有所不知,听屋子里的旧人儿说起,原来我们小侯爷养下来时,便有个和尚过来,相了他一相,说是福泽虽厚,却可惜吃了眼角处有一粒黑痣,主富贵权势如流云不久,要破解,就须得舍了出家,不然,就定要贱养着才好。可是你想,好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哥儿,怎么舍得?故此寻了个替身,在城外万佛寺内修行;太太又吩咐,一应养娘丫鬟人等,皆可直呼小侯爷名儿,并不须忌讳,也算是应了和尚的话。于是我们这屋子里,竟是不讲规矩的。再者,这小侯爷长大了,性子也奇怪,说是冷清性子,偏偏在屋子里又是极放肆的一个,对我们底下人,也好。他高兴时刻,大家皆是胡来的。不过终究脾性也骄纵惯了,只是不能恼了他,恼了他,便也是骂个臭死。”

      “嗳,这也好,你们轻松些,不过日常稍注意些也就是了。我们屋子里,统共加上我,也就四个底下人,事情也多。薛姨娘脾性,终究也并不好。”锦绣道。凝芙冷道:“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听得屋里老人说,那薛姨娘原来不过是屋里人,提上来做了个姨娘的。家里,也并不把她当个正头主子,性子也并不好,老侯爷对他也中中的。可惜了,你若是当日也在这屋里,我们两个聚在一起做个伴儿,岂不好?”又笑:“话说回来,我们这里也并不轻松。听得说,前有个丫头,叫玉鬟的,就不知怎么得罪了小侯爷,当日便打了一顿,又立时撵了出去。可见这脾性难拿捏了。何况,上面几个大丫头,拿腔拿调的,尊贵的如小姐一般,只是伺候小侯爷身边的事,不过递递手巾、端茶送水。余下的,我们这些粗使丫头,大小杂务,也一并要做的。”锦绣点了头儿,叹道:“这也便是欺生了,芸——不——凝芙,你耐下性儿来,好好做着,必然有出头的日子。”“你来的不凑巧,鸳鸯姑娘出去了,说是到上头去回夫人的话。你不如在这里坐回子,等我去寻了春纤姑娘来,你与她说,也是一般的。”说罢,凝芙自站起身来,掀了帘子进去。

      不过掀帘的一霎功夫,锦绣略透过帘子掀起的那一角,斜斜瞥见,室内墙壁玲珑剔透,一整面墙上贴着琴剑瓶炉,锦笼纱罩,金彩珠光,就是连地下踩的砖,都一色碧绿凿花,真真富贵逼人而来。随即帘子一落,依旧是安静的一片,秋色深深去了,正午的阳光漾着。锦绣坐着,也不动,安静的,良久,又复起身,挪到廊子最边上,有几柳藤蔓,也认不出是什么名色,这已深秋,颜色却愈冷愈苍翠,自山石上垂下来,斜搭在廊柱上,又都结了实,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于是捡了干净处,静静地坐下了;侧耳细听一番,内里,一并无丝毫声音,过了良久,又隐约传来凝芙的语声,声如蝇语,细不可闻,间或听得有男子的轻笑声,低低的,也并不分明;除此,竟然再无别的声息。这时日,倒像是停了下来。

      这样的安静的一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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