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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   我瞧着你,虽是小户人家,举止却好,也是独门独户娇养出来的,岂不可惜了……天色已经晏上来,灯是早早点起的,锦绣侧着脸,头略低,眼风轻飘飘地弯过去,正瞥见那正面纸窗门儿厢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剪贴的牡丹福寿图案的吊屏儿,略有些旧了,其间一扇上的白绫儿,卡在绛红色檀木框子里,边角稍糊得不妥,微皱起了一个小起伏,在灯光下,极细微的一个凸起,衬得亮晃晃的一个白点子,就显得格外别扭起来。

      她眼神只是定住了这一角,停在上面打转,却又仿佛这是堵在心口里的什么块垒般,好容易强着自己收回了眼光,却又觉着心里益发的酸涩涩起来,登时想起了临走前,娘带着姊妹过了薛嫂子处,又细细叮嘱交代一回:“你也好好争气,若是挑上了你,家里也得几两银子盘缠。只是……到府里时,不可多行了一步路,不可多说了一句话,行动做事,皆要伶俐些,记得要讨主子欢喜,你一向别扭着性子,怎么成?若是你有福分,当真挑上了你,到了那府里,便不是在家里这般了。”说着说着,也就有泪水流出来,看上去又显得老了几岁一般。手里又是牵着两个妹子,一个才十岁,另一个不过七岁,终究是仓促地松开手来,将手腾出来,自袖内掏出了绢子,已经旧的不成样子,在脸上抹拭着。茫茫然,倒不记得自己哭了不曾哭?也不过十余天前的事,却隔着一生一世一般。

      想到此处,终究就觉着心酸的紧,偏不能流露出来,依旧是挂着笑,正打算答话,却不妨莹华插了话进来:“奶奶不记得了?去年冬月里,侯爷在这里歇午觉,也不知怎么,穿的大衣裳搭在炕上,那熏笼里火星子起来,看烧了衣裳,正是前襟上起了一个指头大的洞。偏偏那衣裳又是南京上品的五色织锦缎,花色又新奇,全府里问遍了,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织补得了的。后来听得人说,那前边的段裁缝除了衣裳裁得好,这补衣服也是巧手,就找上了他。可不便是找的她家里补的。她姓段,就是前面嘉锦巷内住着的段裁缝的女儿。再者了,那一回,这衣裳也是她包袱着送了进府的,奶奶还赏了她一串钱呢。”这么一长段话回了过去,也不打结,伶伶俐俐的,说的满屋子人且笑了。

      也不过是与人做些笑话儿……笑声中,她却低下头来,复又轻轻抬头,依旧是轻声回道:“正是呢,奴才原本是前面嘉锦巷段裁缝的女儿。因父亲过了,家里也没主心骨,便卖了我出来。”语声里,不自觉着带了一丝凄凉之意,竟像是那秋风起了似的,寒彻彻地,只是透了过来,喘不过气一般的寒。

      良久,刘姨娘笑着道:“嘁,你们却记得牢靠,我都忘了这档事情了。却原来是他的女儿,倒真是没料到。上回衣裳却补得好呢,且针脚儿细密。”随即又转了头冲着夫人道:“我们好些衣裳也是由他父亲做的,式样也新。”夫人也微含了笑意,且将手上一直端着的茶盅子撂在桌上,道:“我也依稀有些记得了,他父亲莫不是看上去三十多岁,肤色黑黧黧有些瘦削的?往常也来过府里几次,恭恭敬敬,听谢夫人道,底下那些丫头们衣裳,照例是找他们家与珠宝街上黎裁缝家做的。”又顿了顿,和蔼着问:“你父亲怎么没了的?”正说着,那灯烛却猛地一跳,火光陡然一亮,蹦出一丝火星来,随即昏下去。

      人死譬烛灭,又怎么没了的?穷人,若是死了,也不过如此,也不过如此……由不得忍了半日的泪水,又蓄在了眼睛里,锦绣只是隔着这泪模模糊糊的望过去,夫人那张笑颜,却和这屋子里的色调儿一起,都混在了一块,是暗黄色的一片,混混沌沌。口里,半带着哽咽,终是说出口:“说是累出来的病,只是害心口疼,往常找太医那里赎了几帖药,吃了也不见并不见好,前些日子赶活,又复发了,便没了。”

      夫人笑着道:“嗳,生死有命,这可是无法可想的了。你且安心在这里,我们照拂你。”那赖胜家的,一直站在夫人后面伺候着,此刻也笑着插话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要回夫人话,记得月前这里也有丫鬟衣裳,约莫也有十件,还是撂在他们家里做呢,这会子只怕还是要拿回来的好。他父亲也是过了,只怕也无人做得此事了。”

      父亲已经是过了的……只怕再也无人做得此事了……昔日里,又恍惚是自己七八岁的时刻,总角稚颜,双鬟上缚着红绳,又是元宵里,父亲握着自己的手,缓缓地自街上荡过去,那一盏一盏的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时有凤箫声动,玉壶光满,一夜鱼龙舞……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溜走。而今,卖了我,也不过得了四两银子的盘缠……这是薛嫂子的话……父亲过了,还欠着棺材铺的六两银子……又是母亲的言语……做一件衣裳,也不过赚得三钱银子罢了……父亲的笑颜,竟也会淡过去……咬着牙,终究是脸上浮起笑意,虚的紧,偏偏又仿佛是生在了脸上的,正是一个面具般,只是柔声笑语:“夫人不知道,我原在家里,惯常替父亲下手的,一应针线上的事情,裁剪缝绞一切都会。若是太太放心,奴才愿意将这活计盘过来做了,也省事,并不敢再讨要裁缝钱。不过是……原是我们的不是,耽误了事儿,权当是赔礼呢。”

      “你小小年纪,倒会这些?”刘姨娘笑道,“却当真看不出来。夫人听我一句,不若还是将这活计还是给了她家里,由她来做了算了,钱也别少她的。这家里主心骨也没了,孤儿寡母的又没个生计,得了这裁缝钱也好买米买物,盘缠度日。”

      “若是这样,也罢了。你父亲过了,定然家里盘搅不过来,你替我把这些活都做了,我让人按原来议定的价钱给你家里。”邓夫人笑道,“另外,我记得前宫里赏下来的缎子料,玉郎那孩子做了件锦袍,偏去九王府吃了一回酒,也就糟蹋了,不知怎麽,也是前襟底下烧了一个洞。虽然我们这府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也并不是爱惜这个,倒是因为宫里赏下来的,糟蹋了却是罪过。我想这阖府里,针线上也并无个出色的。可不知道这个你会不会?”锦绣莞尔笑道:“回夫人,原我在家,也做过这个的。父亲在时,还夸我针脚细密呢。恰才刘姨娘说的,侯爷的那件大衣裳便是我补的。”邓夫人道:“也成,一统儿交给你罢了。左右你薛奶奶处,也并无什么活儿。赖胜家的,等会子你与这丫头一起过去,回薛姨娘一声,便说是我说的,叫她这几日不用安排叫锦绣做事。”

      “唷,这可是夫人菩萨心肠了,给她赚点银子,家里也好盘搅过日子。”这赖胜家的连忙凑趣儿道。夫人终究是菩萨心肠,夫人,终究是菩萨心肠……锦绣含着泪拜下去,“多谢夫人的大恩。”

      一场话说下来,天早已过了晏。邓夫人自是随身仆妇簇拥着回去,她却端着锦匣与赖胜家的一道出来,那赖胜家的且笑着:“明儿你记得,去小侯爷处——他自住在后园白云菊榭里。你也不消打搅小侯爷,只是找主事的鸳鸯姑娘,问她讨了衣裳来补,却别忘了。”正絮絮说着,又是转过抄手游廊,锦绣也并不答话。此时,夜色早是浓起来,那挂在廊上的藤蔓,在夜色里,混成了一丝一丝的黑影子,勾勾攀攀地,挂进了人心里,恰不定的思绪,乱而嘈杂。月亮却缓缓地亮了起来,圆圆地,寒噤噤透出凉意,光线也好,明晃晃地射出光来,衬着那藤蔓的黑影,愈显得月凉如水,照的处处地上亮汪汪的,慢慢就泄了一地水银光来,正是十五既望。十五既望月团圆,只是可惜了月团圆,偏偏这人世间,又哪里处处都能得了团圆的?

      这已是秋尽了。秋尽了,便是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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