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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   自东侧小院绕过,过角门,穿抄手游廊——那游廊上本悬着些藤木,因近秋了,早自凋了,干枯的经络依旧颤巍巍地挂着,间或微风吹过,娑娑地作响,不胜凄凉之意——过了抄手游廊,便是一色青砖小院,紧凑的十余间屋舍,极清净的去处,正是东院刘姨娘所居之所。

      且说那赖胜家的到时,时辰益发晚了。她仰头看看天,缓缓有些黑将下来了,不免口里嘟囔着这可又白耽误了一日子,随即收回目光,正打算进去,却听到有人笑道:“这不是赖大娘麽?”赖胜家的一看,却是刘姨娘身边第一个得力的丫环,名叫莹华的,与两个小丫头一道,端了朱红食盒自屋内出来,她便知夫人必是留在此处吃了饭了。于是不免笑着手轻摇,悄悄声道:“夫人在里面麽?”莹华便知她有事,微一努嘴道:“都聊了这半响,已经在这里用过饭了,赖大娘若有事,只管上去回就是了。”听了此话,赖胜家的便轻轻掀了帘子进去。

      进去了里屋,却见夫人正与刘姨娘长篇大论的谈些人情家务,她也不敢惊扰了去,于是悄悄儿拐过一边,进了里间,见两个丫环,一个唤碧落,一唤紫鸾的,挽着鬏儿,正是家常打扮,一个拿了银簪子剔那灯花,一个半伏在那炕桌上画纸样。听得脚步声,那大丫头碧落回头过来一看,见科,随即扯着紫鸾赶紧起来让座,又笑着拿话盘暄道:“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赖大娘倒来了,可有事麽?快请坐。”这时刻,这赖胜家的却又不急着了,也并不坐下,倒是取了那炕桌上的纸样,就着油灯,细细在手上瞅了一回,才笑着说:“你们两个丫头益发能干了,这花样子倒是新奇,怕是宫里时兴的吧?也亏得你们两个画得出来;像我,这年纪上来,益发的眼花了,再做这水磨工夫,却不能够了。”

      一边说着,碧落早已倒了茶来,微笑着道:“这还是前儿西院薛姨娘那新来的丫头给的。也是凑巧,恰好我们奶奶派了我去送新做的艾窝窝给西院里薛姨娘,恰好撞见她在那里画这个,便给了我。赖大娘你瞧,这蝶戏芍药可画的多好,那蝴蝶的须须子皆一丝一丝的勾出来了。我当时看了,觉着新巧,就讨了来做个样子。”听得这么说,赖胜家的讶道:“新来的丫头?便是那眉间有粒胭脂痣的女孩子不是?前儿我倒与她打了个照面。真是有意思,看不出她这样一个小丫头子,小小年纪,才多大些,手却真是巧了去了。你们且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适才我遇见鸳鸯和春纤,也说起了她,却白忘记问她们一声叫什么名儿。真真我是老了,做事再没个头绪,丢三落四的。”

      碧落笑着答话:“可不正是她麽?倒长得真是好模样儿,眉心生的那一点胭脂痣,却俏皮不是。听说她——”话尚未说完,忽听刘姨娘在外间问道:“这谁在屋子里呢?”赖胜家的连忙答应着出去,趁便就将事儿回了夫人,略待了片刻,见夫人也并不动身,复又低低问道:“太太,我来时,原是安排谢姑太太接待,这会子您是去见还是——”却说,那谢姑太太却是侯爷柳镇最小的一个妹子,闺名单名一个敏字,原嫁与一等侯镇国将军谢居武为妻,嫁过去不过五年,那谢将军战死沙场,丈夫家里原有兄弟,便袭了那一等侯的衔,她又并无子息,于是依旧搬了回娘家暂居。她生性好强泼辣,这夫人却是清乐侯邓侯爷第二个女儿,娘家时便是面慈心软之人,自嫁入府里二十余年,也并不擅理家务,而今见谢夫人孀居在家,于是将着平远侯府上下大小事务一并交给了她打理。

      夫人听说,停了一响,才缓缓道:“她素来是个妥当人,由她陪着女眷也好,再者,也并不是什么正头亲眷。我在这里聊了半日,也觉着有些倦了,倒是回去罢了,却实在没精神与他们见面,倒是明儿早上再见罢。”赖胜家的忙笑着回话:“我倒也是猜着夫人这半日里也累着了,私下里偷偷回了姑太太的,安排她们歇会到西角门外的客房里先住上一夜,倒是后日是小侯爷的生辰,依着奴才拙见,索性留了他们过了今日再回去,却好。也省却了不少事。”

      恰此时,莹华进来,托着茶盘,却是新沏的老君眉,先奉于夫人,再是刘姨娘,递完,便退到了里间房去。夫人接过茶来,也并不急着喝,缓缓揭开茶盖来,低下头轻吹,一时却不语,也不动身。赖胜家的也不敢多话,只奉在一侧等回话。倒是刘姨娘笑着道:“我看这样安排很妥呢,赖胜家的我看一向做事妥当。倒不知道太太以为如何?”原来,这平远侯爷共有三房妻室,正头夫人便是这位邓夫人,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单名一个襄,不过十五岁便早早没了,也未曾娶妻;那第二个,名叫柳逸,小名儿唤作玉郎的,今年也有十九岁了,容貌生的十分齐整,又是自小儿聪明伶俐的,便益发如宝似贝起来,现在礼部挂着名儿。那侯爷底下又有两个姨娘,一个是西院里薛姨娘,原是家生子儿,长得极漂亮的容貌,又是自幼儿扶持侯爷的,这邓夫人嫁了过来,便挑了她做了个第二房,也生了一个儿子,单名一个卿字,今年也交十七岁了;那东院里的刘姨娘却是后讨进来的,家里颇有一分钱财,人却长得中中的,也并无子息,却一向极好说话的,一家大小犯了错失,她但凡得了机会,只替他们说些好话、行些方便的。

      这时,见她缓缓道来,邓夫人也便笑着,抬了头,沉吟道:“也罢,我也理会不得这些。话说回来,他们家和我们这里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老爷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也不可简慢了。若是有事,便与她们处处,若是她们愿意,倒多留几天也无妨。玉郎生日,我们也是要热闹一回的,多几个人也无妨。倒是他们有什么说的,一切皆叫姑太太裁度着就是了。你去替我回她。此后这些小事,一并不必回我的,只是回了姑太太就是。”

      赖胜家的见夫人如是说,忙堆了笑回道:“奴才这边去回我们姑太太去。”方欲退出,那刘姨娘却又道:“也罢,你只怕也要顺道儿去那边西院,就替我将这宗东西带了给薛姨娘。”说罢,便叫莹华。恰在此时,只听得帘栊响处,自外面掀帘进来一个小丫头,赖胜家的抬头一看,却非莹华,正是前儿在薛姨娘处所见的那小丫头,额间正眉心处生着一点胭脂痣的;今日却穿着一件鸭蛋青色的长衣裳,搭配着淡红色的掐线缎子背心;稀稀疏疏一道刘海,梳着双鬟,上缠着红绒线儿,并无簪环首饰,朴朴素素,却偏衬得肌肤莹白如玉;下巴稍尖,有些纤瘦,容貌又比初见时益发齐整些。当下心里便暗道:这个倒是巧,今儿牵三搭四的,处处听得说这孩子,不想此刻又撞上了。正想着,却见她向邓夫人福了一福,笑着道,“给奶奶、刘姨娘请安,我们奶奶说了,派了我来取那宫花呢。”见她行动文雅,声音娇柔,举止态度,斯文有礼,又落落大方,颇与一般丫头不同,赖胜家的心里暗自纳罕不已。

      “这可凑巧”,刘姨娘笑着,一面唤那内屋出来的莹华:“把那边屋子里柜子上放的匣子取过来。”莹华答应了,向那边捧了锦匣过来,放在桌上,打开时,却是软黄缎上,放着几对时新宫制绢花,又是一对翠花压鬓、一支揭梗实心金制的玉观音满池娇分心。

      刘姨娘笑吟吟道:“前日薛姨娘过来,闲话说起这个。夫人您原是知道,我家里哥哥现做着皇商,宫内大小时新花朵,大半由我们家里出的。我昨日翻出来,却忙乱着,也忘记叫人拿给她了。这几枝正是现今时新的,都是拿了纱堆出来的,且颜色又染的好,尤其这花蕊,是以银丝缠了上好色线做的,最精细不过,望过去倒如真花一般。今日恰好赖胜家的来了,本要麻烦她跑一趟,却不想薛姨娘倒自己派了人来取了。”

      见她这般说,邓夫人微一皱眉,端着茶盅子,停了停才道:“这也罢了。那薛家的,只是随处喜欢掐个尖儿,你留着自己戴也罢了。我看这支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做得细致,怕是揭梗实心的,约莫也要费三四两金子,你也给她?”说罢,神色就有些不快似的。

      见此,刘姨娘赶紧笑了道:“这也不值得什么,她喜欢这些,送了去也罢。夫人您知道,我自来也不爱这些花儿草儿的,就这些首饰,我也不怎么用,搁在我这里,也是浪费。”说罢,便将那锦盒合起,望那小丫头手上一递。这丫头见微知著,早已伸出了手过来接着来了,却又稍犹豫了下,方含着笑欲转身出门。

      也便是这一犹豫,倒不妨邓夫人瞅着了,讶异着,细细打量一番,纳罕道,“你且住,这孩子却面生。”见问,那丫头赶紧捧着锦盒,复转过身来,恭敬回道:“回夫人的话,奴婢是新来的。”邓夫人笑道:“这便是了,我说怎么不曾见过的。什么时候进的府?”丫头道:“回夫人,奴婢不过来了十几日罢了,九月初一入得府。”邓夫人道:“看模样生的伶俐”,说着冲刘姨娘一笑:“那西院薛家的,常是嘀咕着说身边没有得力的使唤,在我与老爷面前抱怨多次了。见她这样,我就与谢夫人说了,说要挑拣个好点的家生女儿与她,白没有寻出个好的。今日我瞅着这个,却不错,斯斯文文的便好。”刘姨娘笑道:“我也瞅着这孩子不错。却不是家生子儿罢。我问你,年纪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见这般细问,那丫头方才抬头,却习惯性地微微一侧脸儿,脸稍斜过来,正映照着灯光,那鸦青色的鬓发极其丰厚,也并无装束,只是简单地一拢归总了,挽在耳后,扎着鬏儿,稍显蓬松,映着肌肤分外白细;正对着的左脸上有一个小小梨涡,笑起来,便弯弯地漾起一涡笑意,温柔恬淡。她不缓不急地回道:“回夫人话,奴婢交新年便十五岁了;姓段,也没什么正经名字,家常不过叫锦绣罢了。”

      夫人沉吟道:“锦绣,这名字还算斯文。是薛嫂子带过来的?瞅着眼生。我且问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没有?”听到薛嫂子的名,锦绣却有些不自在般,眼睛微霎,睫毛轻颤,仿若伤感般,随即赶紧又掩饰着笑笑,才回道:“回太太的话,正是薛嫂子带了奴婢进来的。家里还有母亲和两个姊妹。”

      此时那蜡烛是新点不久的,光色却亮,那赖胜家的偏又立在夫人背后,正好是对着锦绣的,灯光里将她的表情看了个一清二楚,心中却只是嘀咕,这可奇怪了,老薛自哪里找了这么一个人来,若说是容貌,也并非是一等的,比之小侯爷屋里的春纤,却也差了几分,然则她这个行动气度还了得?竟然这样落落大方,倒像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偏不知道如何答话时,听见了薛嫂子这三个字,倒又是这样一副表情,极自如又极不自在的,真真是奇怪了。她虽是心中纳罕,却也并不开口,只是冷眼打量着。

      倒是夫人微以手支着头,侧了脸过去,却又冲着刘姨娘道:“那便是了,我看老薛眼力劲儿不错,这孩子挑得好。我一向倒是说,白我们玉郎身边,多少养娘丫头,没几个好的。什么时候要老薛再找几个孩子过来,先由着我来挑,再放到玉郎屋里,我才放心。”那刘姨娘笑着,一边端了茶喝着,一边道:“夫人就是劳心了。我看玉郎屋里也还不错,比如鸳鸯那孩子就好,性格儿温柔,处事也大方。”夫人道:“罢罢,统共就这么一个好的。其他的,都是鬼头鬼脸的,紧着顽儿,做的什么事情来。”刘姨娘劝道:“年纪也还小,且慢慢调教罢。”夫人道:“这也还算了,我一等看不惯的,却是那种妖妖娆娆的,放在屋里,便是要生事。我一向说,玉郎屋里的人,容貌不用拔尖,只要为人处事大方,会做事就好。”

      刘姨娘笑着,抿了一口茶,喝了下去,接过话来:“这夹枪带棒的,可是说谁呢?我听听。”夫人半沉了脸,微皱眉道:“你没曾见,你也不知道,前我去玉郎处,正瞅着一个大丫头在那里,插着腰,正在那里指使小丫头子,眉眼约略像是薛家的那位,我看着就不喜欢,待要发作,偏偏有事。再仔细一瞅,原是过了的老太太房里的,昔日指了给玉郎的。念到老太太这一层,我暂且忍下了。”那赖胜家的在旁伺候着,心里却道:只怕说的便是那春纤了,那丫头在房里,容貌算是个拔尖的,只是一向心比天高的,气性也强些,得罪了这位,却是不妙。

      见夫人越说的不好,刘姨娘忙笑着转开话,眼见得这锦绣在面前,便拉近了她,细细打量五官眉眼,又握着她一双手,细细看了一回,只觉她手指纤细莹白,不像是做过粗活的,于是拉过递与夫人一道细看:“夫人你瞅着,这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复询问道:“做什么便卖了你出来,却可惜了。我瞧着你,虽是小户人家,举止却好,也是独门独户娇养出来的,岂不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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