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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   夜月国献宗皇帝政和年间,恰已入秋。

      秋尽江南叶未凋。虽说是天寒,却又偏赖着那份稀薄了的江南暖意,木叶虽萧萧,却还总剩下些半丰腴的绿,寒彻彻地,只挂在枝头上,略受了冻,倒透出墨玉般的色来,浓绿的透了心去,有些意思意思起来,也算是好风景了。然则,天却已是早晏了。那一轮的太阳子,火光淡了,半透着红,又偏揉进了天际的浅青色里,混混沌沌的,说不上是红是青,一概模糊了痕迹般。倒是月亮却又心急,巴不得这太阳全然下了山,又自西头起来了,淡淡一个圆影,微有银光浅,洇在天里似的,看不分明,却又分明痕迹着。

      远望,斜阳下的敕造一等侯平远侯府,朱红色与暗青色的一片,朱红色的是门阀,暗青色的是飞檐。极浓烈与极清淡,皆混在一起。而门第华奢,却又莫过于此。此刻,东侧小院内,二个丫头,皆作一般打扮,蜜合色衫儿,配着玫瑰紫二色小褂倒俏皮,底下系着葱黄绫裙,一色半新不旧,正自在嬉闹着。两个人猴在一起,其间一年纪略小些、圆脸盘,脸上约略有几个浅雀斑的丫头,容貌却生得一等标致,一壁嬉笑着,早自扑在了那院角太湖石上,只顾着笑着喘,一头浓密的鸦发,亦也有些散。那看上去稍显大些的丫头,容貌虽是普通,却眉目间极温柔的感觉,此刻正笑着,也带了些喘,端坐了那石头上。虽如此,两人兀自还嬉闹了半响,方才背靠着,平下了呼吸。

      那年纪小些的,约略也有十五六的年纪,正自恼道:“鸳鸯姐姐,依着我说,可别再闹了,不过白拾了你一个银红香囊子,可打什么紧,白白将我头发也抓乱了?”说到此,她眉头微微皱起,蹙着两湾淡淡的眉儿,益发显得俏丽。

      那容长脸儿的被唤作鸳鸯的丫头,此时听着,也自扭过了身子,半靠着那太湖石,却不答话,只是细细理了理略汗濡湿了的几柳乱发,用手指随意将之归了脑后,却不经意露出小巧的耳廓来,上吊着仿宫制的细金闪坠,嵌着颗小小的红宝,下部却是细穗,拖下来,晃晃地在耳畔,略一摇动,便簌簌地打着鬓脚的碎发上,轻轻作响。她理完了头发,随即又掠掠衣裳,将腰间一条葱绿色回文织锦汗巾子略紧了紧,半响方才整理毕了,笑着轻轻啐了一声:“死丫头,人家难得有一个爱物儿,偏偏被你捡了去,这会子到还说风凉话?”

      “什么好的爱八物儿,越不过是小侯爷赏了下了,算得什么?哪里就是你们两个私期密约了,”那年纪略小点儿的丫头,半冷笑着将那银红香囊撇了地上,有些儿着恼道,“你道是表记不成,猪油混蒙了心,就是好处也落不得你这里呢?”

      鸳鸯一壁拣起了那银红香囊,一壁佯怒道,“春纤,可是你这张嘴,最最可恶。这香囊哪里是小侯爷赏的?上次小侯爷虽是给了一个,却是绿色葫芦子样子的,说是宫里绣着时新的花头儿,给我做个绣花的样子。我舍不得带在身边,却在箱子里放着,你去看不是?”

      “是了,小侯爷长的这般的俊俏,便是他送你的东西也是好的,还要好好藏在箱子里。”她拖着了长长的音,故意逗趣般,笑吟吟道。越是这般,倒正经戳在了鸳鸯心头,道着了她一点心思,不由得一点红紫涨了粉面,额头上略略带着汗意,细密的汗珠子冒出来,益显得娇俏动人起来,口中却害羞作恼道:“你再混着闹我,打趣我,就再也不要认我这个姐姐!”

      春纤见鸳鸯这般,不由得歪了头,展颜而笑,恰露出两侧颊上小小梨涡,不尽的促狭玩笑之意。随即复又握着了鸳鸯的袖子,轻轻摇晃着,又故意做出那甜腻腻的声音撒娇道:“好姐姐,不过开开玩笑罢了。既不是小侯爷赏的,给了我又怎的?”

      鸳鸯轻轻哼了一声,冷道:“你道这个香囊哪里来的?说给你听,倒也是一个笑话儿。我们小侯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却是前儿不知如何,一时想起了天凉下来,打量着想做几套大衣裳,他一向是留心在这个上面的。却忽然又想起了,说是宫里新拿出来的时新织缎锦,不敢自己先偏了,巴巴儿唤了我去给夫人送两匹过去,你说夫人那里什么好的不曾有,却想起了送这个?偏我也赶着巧,去时,夫人正和东院刘姨娘在上房那里翻检旧物,打量着找些当年的颜色衣服,也不知给谁。见着了小侯爷这一片孝心,喜欢的脸上都堆出花来,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夫人只拉着我的手,说怪疼不过的孩子,倒瘦了些,于是抓了一把铜钱,又是这个香囊,还有几件旧衣裳,一并就给了我了。”

      “可是我说的,不过白搁着蛀了才给你的,什么好的?白送了我,也不稀罕。”春纤笑着,也一壁整理了衣衫,却带了几分讥笑之意,极傲气不过。

      “呸,香囊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倒是份体面来着。”鸳鸯笑着,纤手半指着脸颊,俏皮道:“可知道你运气差了,没赶上这好差,没得这份赏,怎么说起话来也是酸的紧?”并不想春纤却恼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我说什么好的,不过是些剩下的东西。有本事争个好前程,讨了凤冠霞帔到身上,才算是手段儿。”

      “你这要死的,在这里满口胡浸呢”,鸳鸯不由掩面俯身轻笑,良久方才抬了头,斜睨着打量春纤,口中轻啐:“你敢是小孩儿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竟起这个糊涂心思。小侯爷什么身份?我们又算什么?不过说回来,跟着小侯爷,无非脾气坏点,零零碎碎受点气,日常却也清闲,一例月钱随用,都是上等的,与外边娇养着的小姐们也差不得多少。倒是日后,终究也是——”

      见她这般,春纤却抢过了话头,“做你的清秋大梦呢?你只道日后必然是个屋里人的身份,只是还白不知道将来我们爷却讨了谁做正妻呢?要是个厉害的,我且看你如何站得住脚?”

      “呸,你说说便上道儿来了,姑娘家,口里便这些没日没夜的疯话,早我们这里说说罢了,若是别人听了去,你可还算是个人儿?”鸳鸯笑着,手点着春纤的额,轻啐道。

      只说她们两个正拿着话玩儿,早是鸳鸯眼尖,却见那厢匆匆走过人来,却是一个四十余的妇人:盘着髻,上斜插两支金点翠寿字簪子;身上穿着青浃绸衣,半新不旧,倒是可可地紧着身子一件簇新月白缎掐牙背心,底下却是一淡红褶裙,每一褶里掐一条淡色缎条,乔模乔样,打扮也比之一般仆妇不同,正是当年夫人陪嫁过来的佣人,丈夫叫赖胜,自家姓名却没几个人知道,大伙一例唤了她赖胜家的;现今一手料理夫人房中的大小事,极有体面的。于是赶紧站了起来,迎了上去殷勤把话:“赖大娘,这会子不早不晚的,且去哪里呢?”

      那妇人听着喊,于是停下,回头笑道:“嗳!我说谁呢?是鸳鸯姑娘和春纤,你们两个倒清闲。去哪里?你倒是说说我今日晦气不是?前面来了个什么亲戚,说是侯爷旧日里的同僚,原来也认了宗的,不过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早不知道死的哪里去了,偏偏现今拖儿带女的一起过来说是访亲叙旧,依着我看,不过就是打秋风而已。倒是侯爷一向极礼贤下士的,见了便握着手问寒问暖的,这会子又叫我寻夫人去招待内眷呢。偏夫人又到了东院里刘姨娘处闲话,白折了我这两条腿了,辛苦。”

      “赖大娘,你且住住吧,略在这里歇歇,我替你去禀了夫人也还罢了。”鸳鸯忙殷勤笑道,“我恰还看见夫人随身的丫头彩霞过去呢,手里拿了什么物事,像是要找夫人回话去呢。再者了,夫人在刘姨娘处也呆了些时,只怕也要回去了。”

      “这可罢了,却不扰动姑娘你了,我待会私下里也还有些正经事要回夫人呢。”赖胜家的道,话是如此,却身子立住了,只顾盘暄着与鸳鸯说些闲话。

      听他们一来一往说的热闹,春纤也不禁笑道:“莫不是赖大爷又在外面喝醉了,欠了些没头尾的债,要赖大娘你求了夫人讨个恩典?”

      “春纤你这死蹄子,总有一天我要撕了你的嘴,就没有半点好话”,那赖胜家的一壁笑着作势要来撕她,一壁笑着道,“听管事的刘申说,小侯爷又新买进两个丫头来,到明日当真挑着了好的,小侯爷也不消得使唤你了,就把你拉到外面配一个小厮,看你还有这些闲心思没有?”

      “倒没两个呢”,春纤一壁躲着,早已经轻巧地转了开去,笑着道,“你也不知,门外薛嫂子叫了十几个丫头进来,也是凑巧儿小侯爷在,瞅着,也不过才挑了两个略好些的,偏那西院里薛姨娘也凑巧过来,就硬着挑了一个去。紧自我们那里玉鬟姐姐走了,忙得了不得,好容易再添几个人进来,她又来要。”

      “怪道我前日去她那里寻她有点事,看台阶坡上站着一个极标致的丫头,我不认得。还打量着是谁家的寒门亲戚子呢,也约莫十四五上下,眉心生了米粒大小一点胭脂痣的;看那行动儿,我度她这个样子,倒有些郑侍郎府里纤蓉大奶奶的品格儿。倒真是好个丫头,将来长成了,必定是个美人坯子。”

      “可不正是她呢,听的说她母亲原是这扬州城里知名的女塾师,原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大户人家出身,说是与人私奔了走的。父亲正是前面嘉锦巷内段裁缝,前我们小侯爷衣裳还是请了他做的呢,说是喜欢他针脚细密,胜过了多少妇人。听得说约是父亲不知怎么得了个拙病没了,家里养活不过,盘搅不开来,她母亲没脚蟹一个,日子过不下去,她又是老大,所以卖了进来作丫环。”春纤道。

      “那便是了。我倒记着前日见着,她鬓间插了一枝细白绒花,像给谁带孝似的。这却使不得,遭主子忌讳呢。再者,卖到我们这样人家,这也是福气,总是比外面小门小户的好,不愁吃穿。何况主子的恩德也宽大,待下人一向和气的紧。”赖胜家的笑道。

      “若是当真在小侯爷处当差,也还罢了,我们主子脾气差些子,不过是性儿急了些,过一响半响也就忘了,要好起来,又是极好的。可惜却被薛姨娘要了去,她一向脾性大,喜欢阴着磨折人,最不好伺候的。听说她跟前的莺姐姐,几回吃她打得——”

      “就你多嘴,什么也要插上几句”,见她口没个遮拦的,越说越不成话,那鸳鸯赶紧插嘴进来,乜斜她一眼,忙使了个眼色,口里也不落下,笑道:“赖大娘,这会子已经晚了,我们也要回去了,小侯爷那里还等着人使唤呢,您也忙您的去。别尽在这里听她白眉赤眼的混磨牙。”随即一边扯着了她手,作出要走的姿势来。

      见了她的眼色,春纤便也知道说话造次了,不由得微伸了伸舌头,笑着道:“正是呢,等下小侯爷跟前没伺候好,只怕又有一番骂了。”

      “罢罢,你们自走吧,我也要去了,都这咱晚了”,那赖胜家的笑着转了走去;她两个也自去了,一壁还絮絮着扯了那些算不清的闲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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