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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解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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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哟,你轻点啊……不成不成,那里……啊……”
脆生生的少女嗓,因紧张慌乱略微拔高了些许。幽静的仲夏夜晚从春溪客栈一楼客房传出这样的声音,不禁令厅堂中闲坐着的几位散客浮想联翩,探头探脑地瞧个不停。
平心而论,客房内上演的戏码同散客们的浮想并没多大落差。床上的确躺了个姑娘。叫她惊慌失措的也正是位年轻公子。这公子口中所言亦可算作切合戏本的唱词。
“别乱动,忍着点。”
面对眼前龇牙反抗的少女,狐狸连眉毛也没抖上一抖,直接捉过她粉白的小臂将纱布又多缠了一圈。
或许是因为白衣上那片极显眼的湿哒哒绿惨惨且粘着不知名水草的污渍,平日里一贯冒充温柔无害的这厮此刻黑着张脸,语气也尤为阴沉险恶。
“没见过你这样性急冒失的。安分个一时半刻就那么难。非要跳什么河割什么手。”
割手还不是为了唤回灵识逃离幻境么。法子是笨拙了些,只因素商是仙剑,她肉体凡胎受不得剑气,即便施以仙法灵药,一时仍难痊愈。让月明夭这样一说,不免心虚,拧着衣角小声道,“你、你凶我做什么,这不是好好的么……”
“哦?”赤金眸眯了起来,眸中精光闪烁,直盯得流映背脊发凉。正紧张着,冷不防伤口处被狠狠捏了一把,痛得她惊呼出声,连忙伸手护住。
狐狸翘着脚幸灾乐祸,“不是好好的么。你叫什么?”
流映只得噤了声,蔫蔫地揉着裹成粽子的手臂。心下碎碎念着,不就是方才被捞起来时挣扎了两下害他弄湿衣裳么,这厮真是心眼小,睚眦必报。
他俩这么一来一回,门口的伙计忍不住了。
“两位客官,都这会儿了,我们掌柜的还没醒,这可怎么好?”
流映亦挂念潘掌柜状况,出言安抚道,“你莫慌,我们这便随你去瞧她。”
三人一前一后上了楼,奔潘掌柜的寝房去。月明夭忽地冒出一句,“我说小二哥,你对你们掌柜的倒真上心。莫不是存着什么念想吧?”
伙计似乎吓了一跳,赔笑道,“客官说笑了。咱们做下人的,哪敢对主子有非分之想?”
流映奇道,“你是她店里伙计没错,可说是下人,未免轻贱了些。”
伙计摆手道,“姑娘有所不知。去年这时候,小人家乡遭了灾,孤身一人流落到此,险些饿死路旁。幸蒙掌柜夫妇相救,又收留在此做工。受此大恩,哪里有不尽心报答的道理?”
“去年这时候?”这样说来,幻景最终一幕恰逢龙舟竞渡。那桃妖成妖不过两年,在周府又待了一年有余,算来是去年端午。
“去年端午前后,县上可有奇怪的事发生?”
“有呀!怎么没有?”伙计一听这话,登时打开了话匣子,“大端阳前,有只妖魔到处吸人精气。大伙儿怕得很,夜里门都不敢出。查了很久也没捉到凶手。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妖女就藏在周府!说是府上婢女,长得妖里妖气的,还当着全县人的面使了妖法。多亏周大人大义灭亲,制服了妖女,不然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哪!”
说话间,三人行至掌柜寝房,推门走入屋内。潘掌柜竟已醒了,垂着脚坐在床边,神情仍有些恍惚。观其面貌,应当并无大碍,倒是伙计方才一番话叫人甚是在意。
流映宽了心,便向伙计追问道,“小二哥,桃妖和周县令是怎么……”
“啊!妖怪!”
话音未落,潘掌柜忽然惊声尖叫,整个人缩到床角抖成一团。嘴里絮絮地念着“别过来”“不要杀我”之类的字句。
流映被她叫得一慌,忙要凑上前安慰,却见月明夭在一旁摇头制止。当下也回过神,晓得她是受了惊吓,须得屏退旁人,好生歇息。
如此,便折损了关键的目击证人。明明离真相只有寸步之遥,还是无法迈出那一步。昔日冤业,今朝血案,冥冥中牵系着的命运之绳,究竟掌握在何人手中?
她迫切地想要了解,却又莫名害怕。就像害怕月明夭掠过她身畔,望向寝房门口的眼神。
初时并不清晰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迈过寝房门槛的男子衣冠整肃,眉目清峻,身姿劲拔若竹。
慵懒的嗓音轻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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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静流,竹影扶疏。朱漆亭檐下围坐着三人,烹茶且饮。
白衣公子只顾着斟茶,鹅黄衣裙的小姑娘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什么。青衣县令平静地听着,继而放下手中杯盏,起身离席。
“凶案之事,在下自当知无不言。”周品卿理了理青衣下摆,向面前二人拱手道别,“但若是成心刁难,恕不奉陪。”
“慢着。”
比起瞻前顾后的流映,出声相阻的月明夭显得尤为果断镇定,甚至是冷酷无情。赤金眸连一丝抖动也无,他信手点起一团蓝焰,向亭外立着的桃树掷去。
本欲离去的青色身影也在同一时间扑上前,要为那一树娇艳粉红舍身相护。
可他扑了个空。平素一尘不染的衣衫跌在泥土里,那么狼狈,好似精心维护的青瓷杯盏第一次出现裂痕。
茶汤煮得久了。流映举杯清抿,尝到一丝苦涩。
两年前偶然搭救的落难孤女,朝夕相处的府中侍从,干尸案的疑凶,百年道行的美艳桃妖,她叫香尘。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亦是很美的花的名字,恰如其分。
“她喜爱这林中景致,每每央我作画。我总推说公务繁忙,不予理会。”
“她说我待她极好。实则这一年,并没为她做过什么。”
“那道镇妖符……是我亲手将她逼至绝路。”
“她成了什么模样,做出什么事,罪皆在我。”
“二位若能将其捕获,请交由在下处置。在下以性命作保,定不辜负秭归百姓厚望。”
他说不辜负秭归百姓,是否要辜负香尘?
又或者,已然辜负,便再不觉得心痛。
“流映有一事不明,请大人务必如实相告。”徘徊在心中,如鲠在喉的疑问,“镇妖符,许是蜀山傅掌门所赠?”
“姑娘所言不虚。在下去蜀赴任之日,世伯特赐此符,作防身之用。岂料……”周品卿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又道,“周某也有一事,望不吝赐教。”
“大人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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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沾湿了青衫下摆。
竹林中独自伫立的年轻男子却并未觉察,顾自端详着手中白绢。原本锐利的目光失了焦,久久,脸上现出略显苍白的一笑。
绢面亦被露水洇湿。隐约可见一个猩红的“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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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秭归县城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县令周大人是个正直廉洁的好官,并未将自家的府第修得十分广阔。
可流映不这样想。她觉着这县令府大极了,任凭哪处犄角旮旯都可能藏着一个大活人,寻起来艰难得很。
她孜孜不倦地将周府上下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倦了,撑着腮坐进扶手椅里,将桌案上的瓜果点心一扫而空。
“唉,我的姑奶奶,我家大人真的不在,要说几次你才相信?”劝话的周府书童却没有吃零嘴的心情,单是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一张小脸皱得跟苦瓜似的。
“在不在的,总得有个去处吧。周大人究竟去哪儿了?”
“唉,你问我,我问谁去?”
月明夭倒有个去处。这厮招呼也没打一个,只在她门上夹了张鬼画符般的字条。她连蒙带猜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辨出是“鸭子潭”三个字。
呵,这回倒不怕她溜走了。他是吃定她好奇心胜,不将凶案解决誓不罢休么?
被人吃定的感觉相当气闷啊。
除了好奇,实则也有些旁的缘故。香尘建造的幻境太过真实,让人轻易陷入其中。悲欢起落感同身受,在心底扭成个结。不解开总觉着窝心。
她怅然地望了会儿天,向书童道,“我昨晚托你借的卷宗,拿到没有?”
书童指了指案上堆积的书册,“都在这儿呢,府衙里刚差人送过来的。月公子走得急,没赶上看。”
一年前的命案卷宗,详细记录了案发当时的情况,包括受害人和证人的身份背景。流映依次翻阅,起初还同书童开几句玩笑,后来却渐趋无声。一双晶亮的水玉眸波光流转,似在苦思什么谜题。
书童被晾得难过,想出声询问,又怕打扰。正踟蹰不决,忽见她嗖地站起身,一阵风似地冲出门去了。
“喂!你倒是留个去处呀!”
被人不辞而别的滋味相当气闷啊。
书童倚着门扉,怅然地遥望少女飘散在风中的鹅黄裙角。她不愧是修仙之人,当真能乘风而行,倏忽间便已没了影踪。方才她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嗯……怎么说呢……
只怕夜叉见了也要抖三抖。
那公子是没得奢望了,八成叫潘寡妇勾走了魂儿。看来这小姑娘嘴上虽硬气,终究打翻了醋坛子。
毕竟她行路的方向,是奔城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