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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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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日暖风的吹拂下,威廉·基什内尔醒了。
他睁开眼,脑中一片空白。映入眼中的是头顶碧蓝如洗的晴空。他慢慢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片草地上,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浸湿了。
脑中还是空空如也,这种状态让人烦躁。然而他能感受到,记忆正在慢慢复苏。就像水底的气泡不断上涌,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不停向他抛来一个个问题。他感到焦虑无助,只得搜索枯肠,试图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你是谁?那个声音问。
威廉·基什内尔。他默念,这是毫无疑问的。
然而这个答案带来了巨大的疑惑和恐慌:威廉·基什内尔应该已经死了才对。他也不知道这一信息从何而来,反正这个人应该就是死了。
可我是威廉,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头脑清晰,不可能把自己当做别人,也不可能认为别人是自己。
我是威廉·基什内尔。我出生在图林根,家里很有钱。我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我父亲是个铸币师,我在法兰克福上了大学。看吧——我知道这些,所以我是威廉。
“可是威廉·基什内尔死了。”一个声音顽固地重复道,“就在今天清晨,他作为反贼头领被处决掉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无比迷惑,同时十分错愕,慢慢地坐起身来。他四下看看,更加错愕地发现自己穿着一具破烂的囚服,身子底下的草被血染成了红色。
他突然回忆起来:低矮的散发着霉味的囚室,日夜不休的折磨,朦胧的晨光,四个士兵和他们的大皮靴,颠簸的马车,碧绿的茂密草地,刽子手的剑,还有直冲鼻孔的青草味。
那个囚犯是他,被杀掉的是他,可现在在这里思考的人,也是他。
这让他彻底迷茫了……难道说自己已经死了,这是灵魂存在的某种形式?
可是天堂在哪里?地狱在哪里?生有雪白翅膀的天使在哪里?难道天堂和地狱与尘世根本没什么两样?
难道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都是谎言吗?
这个想法太过大逆不道,顿时引发了更大的恐慌,他忍不住头晕恶心起来。他捂着胃喘了一会儿气,透过囚服的破洞看看自己的四肢躯干。令人惊奇的是,囚服血迹斑斑、破烂不堪,可他的身体却洁净而且完好无损。
这可又让人想不通了!威廉·基什内尔应该是什么样子是无需置疑的,他身上至少有十几处触目惊心的大伤口。
没办法,这个可怜的人只能这样呆呆地坐着,既说不清自己是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内在的一切认知都提示自己是威廉,而眼前的一切现实都在毫不留情地否认这一点。这样的矛盾很容易让人精神错乱。过了许久,他终于意识到应该把这个谜题先搁置脑后。他试着慢慢活动身体,试着慢慢站起来。说来奇怪,这具身体就像一部临时拼凑而成的、部件尚未磨合的机器,让人很不习惯。
他勉强挪动双腿走了几步,适应自己的“新生”。毕竟无论他是谁,在草地上一头雾水地醒来,驾驭着一副不配合的身体,都算是一种新生。他感到虚弱无力,但这种无力与过去是不同的。他本能地感觉到,现在的虚弱只是因为饥饿疲惫,一旦他获得食物和休息,一切将会彻底改观。他觉得体内似乎多了一个形容不出的内核,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光和热。
他仔细地考虑了一下眼前的处境:得给自己找身像样的衣服,再找点吃的果腹。这两条都不容易,尤其对于像他这样一个曾有着高尚社会地位的人,开口求人更是为难。可他现在山穷水尽,还是先活下去比较重要。
打定主意,他凭借脑海里依稀的记忆,打着一双赤脚上路了。所幸泥土路不太硌。自打出生以来,他从来没有过一天没鞋穿的日子。在躲避追捕的流亡途中,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不过他至少有鞋穿。
走了一个时辰,他路过一个小村子。他不知道这个村子叫什么,因为对艾森一带来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外地人。他曾为革命游荡在帝国各处,而被捕之后,在不同贵族间经历了几道转手,才被送到这个地方。
午后的村庄很平静。战争没有波及到这里,这很难得。四围没什么人烟,只有一个老农穿着沾满泥巴的草鞋,坐在篱笆上削着什么。他抬头瞥了来者一眼,立刻露出又害怕又惊诧的神情。
“上帝啊,他不会认出我了吧……”
威廉想走过去和他说几句话,可还未及走近,老头惊叫一声,身手矫健地一下子跳到地面,忙不迭地转身逃进屋,好像身后有一千头怪兽在追一样。
威廉愣了。他又饿又累又渴,但他遇见的第一个活人却是如此反应。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敲人家的门。
“或许我脸上全是血和泥,又衣着褴褛,看起来十分吓人。”他想,“我得找个地方洗把脸。”
他如愿找到一个小池塘,池水还算清澈,一群鸭子在上面自得其乐地游来游去。他走到池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清凉感顿时渗透全身。
他知道直接喝池水是很不应该的事,但他实在太渴了,就忍不住喝了一小口。这时,他无意间瞥到了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一时间,威廉吓得大喊起来。他是如此惊慌失措,以至于失去重心向后跌倒在了泥地上,鸭子被他吓得四散奔逃。池水映出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血和泥,却比这糟一万倍!那简直不是人类的面孔!就像被融化的蜡像,这张脸上完全分辨不出五官,还被鲜红色的瘤子状物体所覆盖。
这个突如其来的新噩耗几乎将他击晕了。他倒在泥地里浑浑噩噩了许久,直到另一波强烈的饥饿像触电一样让他清醒过来。在此之前他从未在意过自己的长相——比起长相,他更需要头脑和口才,但那时他至少像个人。
“我是死了,然后我的灵魂寄生到了一个妖怪身上;或者是一个妖怪窃取了我的灵魂。”他心思错乱地暗想,“但不论如何,大概是上帝的旨意吧?万能的主啊,是因为我的罪孽太深,他要让我继续受这折磨,为什么就不能发发慈悲,让我进入天堂呢?——或地狱,就是地狱也好啊!”
然而他此刻并没有时间哀叹自己的不幸,因为如果不做什么,他很快就要饿死了。但乞讨这种事他一时做不出,因为他自尊心依旧是如此强,无法接受自己已沦落为一个乞丐(其实比乞丐还不如)的现实。
于是他花了一点时间盘算如何靠好言相劝,让自己获得一块面包。他艰难地爬起身来,头晕目眩地奔向老头躲进去的那间小屋子,叩起门来。
屋里许久没有回音。
“先生,我……”
“走开,怪物!我不是什么先生!”屋里响起老头沙哑的嗓音,“我手里握着干草叉呢!你要是还不滚开,我就戳得你全身都是窟窿!”
“请别这样!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
“滚开!!!”
“看在上帝份上,你至少听我一句话啊!”
“我什么也不想听!我再警告你最后一遍,滚开!”
而后屋里就没声音了。威廉愣了半天,反而气笑了,也彻底镇定下来。原来长得丑作用竟然这么大啊,过去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别人根本连你一句话都不想听,更别说走进你的内心了。看来为了讨一顿饭,还需要费些周折。
“真可惜,”他用痛心疾首的语气说,“我本来想告诉你一些性命攸关的事呢。唉……”说着,他一边摇头叹气一边走远,演技可谓惟妙惟肖。
如果老头没从门缝里偷看,就让魔鬼把自己抓去,他心想。
果然,他走出去没多远,“吱呀”一声,门开了。老头探出头来,还是一脸戒备。
“等等!”他喊道,“你想说什么?”
威廉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继续走。边走他边念叨着:“唉,可惜,真可惜……”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头终于沉不住气了,从屋里走出来,反而跟在威廉身后。
“我本想告诉你一些关于末日审判的事,可你根本不想听。那就算了。”威廉故意冷冰冰地说。
“末日审判?”对于那个时代单纯质朴、笃信宗教的劳动人民来说,这三个字的威慑力无比巨大。老头当即倒吸一口冷气。
“没错,”威廉回过头,指着自己的脸说,“你可知道,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吗?很明显,没有任何一种人间的疾病会造成这种效果。”
“这……不知道。”老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有些心虚。
“唉……图林根都变成那样了,你竟然一无所知……”威廉随口挑了这个位于帝国边境的省,再次惋惜摇头,作势离开。
“等等!”老头紧走几步追上他,拦在他身前,“图林根怎么了?”
“我思考了下,还是不能说……”威廉为难地说,“说不定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我给你一块面包。”
成功!看来目标不怎么机灵,真是正中下怀。
“唉,怎么说呢……总之,图林根最近很多人变成我这副样子,有乞丐,也有贵族。有些大家小姐毁容了,正觅死寻活呢。哦,对了——你知道曼菲尔德公爵为什么没在艾森露面吗?据说他也中招了。”威廉信口胡编。曼菲尔德公爵其实刚参与过对他的审问,不过他确信一个普通农民不可能得知这些。
“什么?!”老头脸都发白了,“我女儿就嫁到那里去了……”
“我想你大概不用担心,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不过,正越变越多。”威廉压低声音,“我私下里问过一个牧师,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老头更紧张了。
“他说,这是末日审判即将降临的预兆。”
“慈悲的上帝啊!”老头一听赶紧划十字,“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大概是那个魔鬼威廉搞出来的吧。他大逆不道,把上帝触怒了。”威廉非常轻松地说着自己的坏话。
“啊,我就知道,他做这种事是要遭报应的!”老头叹息道。
“不过……”威廉话锋一转。
“不过什么?你别话直说半截啊!”老头不耐烦了。
“不过牧师说,还是有解救之法的。给自己做上纯净的标记,好在末日时升入天堂。”威廉说着转身就走。
“哎,你别走啊……”
威廉不理他,继续走。
老头气喘吁吁地再次追过来,挡在他身前。“这样吧,”他勉强挤出一脸笑来,“你告诉我,我再给你一杯牛奶。”
“不行,牧师嘱咐我别对其他人说……”
“外加一身干净衣服!”
“唉,好吧。”威廉不情愿地说,“很简单。收集破晓时的露水,午夜时分绕着井转三圈,把露水点到眼皮和额头上,心里默念圣母之名,再打一桶井水,取一碗喝掉。祝你好运。”
牛奶、干面包、干净衣服到手,威廉心情略好了些。他向来很喜欢农民,他们大多善良热心虔诚,但也愚昧无知,极容易被哄骗。他很了解他们,远比那些待在城堡里的贵族了解。
吃饱喝足后,他大步向附近的城市进发。虽然眼下惨到不能再惨,他却不怎么担心未来。既然上帝肯让他重生,定会在冥冥中为他引路。